大年初五，我意外收获了一个祝福。这个祝福寓意美好、外在具象，夹杂着一点儿祭祀表征和宿命意味，远比春节期间泛滥的群发短信要来得真诚，来得惨烈。
其实一切早有征兆。从几个星期之前，我的车里就开始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腥臭味。怎么形容呢，每次打开车门，就好像打开了几个月没有收拾过的冰箱冷藏室，一股过期食物腐朽的气味混合着冷空气扑面而来。而且，这股气味越来越重，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。
朋友坐进我的车，深深皱起眉头，向我端详许久后，问道：“你是不是杀了个人，然后把尸体忘在后备箱里了？”
我就给他解释，这其实是一月初的某个周末，我和同事一起去钓鱼，收获颇丰，钓完我把十多条鱼儿装进塑料袋，放在后排脚垫上。归途中鱼儿挣扎乱跳，有几只蹦到了塑料袋外面，虽然后来都被我捉了回去，但毕竟已经在脚垫上留下了一些鱼鳞和黏液，所以车里会有一股鱼腥味。
为了祛除这股异味，我试过了各种方法，香水、活性炭包、车载空气净化器，甚至整夜整夜地开窗散味儿，却毫无收效。气味一天比一天浓郁，一天比一天厚重，一天比一天成分复杂，深呼吸，用心分辨，每次都能体会出崭新的感受。
最初是简单的腥臭，然后多了些许酸腐气息，后来逐渐有了腌肉和腐乳的意味，再后来更是融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糟香，一道风味接着又一道风味，层出不穷，汹涌而来，令人头晕目眩，措手不及。
今天我又开车带着小黄出门办事，回到家已经被熏得七荤八素。我百思不得其解，再浓烈的气味也该有散尽的时候啊，没道理这么多天了，异味不但丝毫没有减轻，反而越来越严重啊！
小黄思考之后断言，车里一定有气味源！我们开始一起回忆，是不是哪天吃剩的东西忘在车里了？回忆未果，于是我们开始动手寻找。
先是座位角落、四个车门、储物箱，接着是前后脚垫、后备箱，一圈找下来一无所获。又看了几个座位下面，漆黑一片，目力所及之处也是空无一物。我准备放弃，小黄说再仔细一点，用手电照着找一找看。
于是我打开手机摄像头，点亮闪光灯，努力地弯下腰，把手机慢慢照向副驾驶座位底下的空间。这是一块此前从来没有被关注和清扫过的死角，我看着它一点点地被照亮，露出大片灰尘、一枚五角硬币，以及一些可疑的人体毛发，心头忽然一阵发紧。
朋友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响起——“你是不是杀了个人然后把尸体忘了……”
现代心理学已经证明，当人们遭遇创伤性事件后，在某些情形下确实有可能会完全忘掉它。这种遗忘不是主动的选择，而是大脑自我保护的本能，弗洛伊德将其称为“屏蔽记忆（screen memory）”。所以，从理论上来说，我完全有可能真的杀掉了某个倒霉蛋，然后在抛尸的时候遗漏了一小块在车里。
更神奇的是，这种遗忘本质上是应激反应被潜意识所压抑的结果，也就是大脑忘记了，但身体还记得，所以当病患看见某些有特征的物体（例如这个案例中的尸块）时，创伤性记忆很容易再次被唤醒，这种猛烈而痛苦的记忆重现会撕裂病患的人格，伴随而来的往往是迷乱的意识、倒错的行为和疯狂的暴力。
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有点颤抖。谁也没办法断言“那件我不记得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”，正如同谁也没办法证明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刚刚诞生的程序、别人不是系统设定的NPC，而自己也不是一只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脑子。我有点犹豫，生怕闪光灯的光线里会突然出现几根手指，或者半张腐烂的脸。而一旦看见了这些，很难说会不会有一些隐秘的往事涌现在眼前飞驰而过，也很难说我会不会突然失去理智，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。
迟钝的小黄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，一个劲地催我：“快点儿，磨叽什么呢！”
我咬咬牙，把手机又往前伸了伸，把脑袋放得更低，座位下面顿时变得一览无余。我硬着头皮扫了一眼，除了脏得很，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。
我刚松了一口气，准备站直身体，突然，角落里有亮光闪烁了一下，似乎是有东西反射了手机的灯光。那东西大半被遮在了脚垫下面，只露出一小块亮晶晶的物事。
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。难道我杀的是个女人，手指上还戴着钻戒？这个故事似乎有许多延展的可能性，我一时慌了手脚……
不过事已至此，无论真相是什么，总要勇敢去面对。我深呼吸一口气，定了定神，猛地一把掀开了脚垫。我把手电对准那个物体，定睛一看——啊，尸体！果然是一具尸体！
从广义上来说，那无疑是一句尸体。具体来说，那是……一条鱼干。
一条可怜巴巴的、没有灵魂的鱼干。
我怀着沉重的心情，把它从座位下面拎了出来，看着它单薄干瘪的小身体，忽然感到一阵愧疚。
曾经，它也是一条快乐的鳊鱼，在鱼塘里自由自在地游弋。某一天，因为一时嘴馋，它吞下了钓钩，接着被一个身材高大、相貌英俊的男子提出了水面。在男子爽朗的笑声中，它绝望地扭动身体，万念俱灰。后来，和许多同伴一起，它被装进了厚实的塑料袋里，听见引擎轰鸣的声音，就像死神肆虐前的呼吼。在漆黑的袋子里，它没有放弃生的希望，奋力地弹啊，跳啊，直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。忽然，眼前一亮，它跳了出来！又努力翻转了几次，它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。车停了，它看见一只有力的大手，把其他同伴重新捉进了袋子，然后一切归于沉寂。漫长的沉寂呵，它就躺在那里，吐着泡泡，祈祷着奇迹。但是在冷酷的万物之神眼里，一条鱼儿的祈求显得是多么得微不足道！终于，干燥夺走了它的生命，低温抽干了它的身体，它变成了一条没有灵魂的小鱼干。虽然没有人会在意一条鱼干是不是也曾经有过梦想，但是可以确定的是，它一定有着自己的坚持——坚持不要成为食材。
我端详着这条鳊鱼干，内心五味杂陈。它的那些同伴们，早就被清蒸或者红烧了，只有它，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，避免了被吃掉的命运。即使变成了一条鱼干，它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人们，自己曾经是一条鳊鱼。这是什么？这就是气节啊！
小黄让我把它扔进垃圾桶，我坚定地拒绝了。我捧着这条有气节的鳊鱼干，走到小区里，来到流浪猫经常聚集的凉亭边，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草地里。
成为猫儿的食材吧，这是小鱼干的宿命。
回到家，小黄把这件事传达给了全家老小。在她看来，我天天闻着腥臭味儿，开了半个多月的车，居然都没有发现车里有条鱼，无疑是老年痴呆的前兆。
对此，我妈有不同的理解。她说，老年间过年有个传统，大年三十要做一条红烧鱼，年夜饭时端上桌，但是谁都不准动筷子，等到大年初一的时候才可以吃。把鱼儿从前一年留到第二年，表达的就是个“年年有鱼”的好彩头。而这条鳊鱼，在我的车里从狗年待到了猪年，无疑也是一个“年年有鱼”的美好祝福哇！
更为难能可贵的是，这事儿完全是个意外，不是有人刻意而为之的。换句话说，这就是老天爷安排的嘛！老天爷这番费心思，就是要让我年年有鱼，这才是真·年年有鱼啊！
我还能说什么，上天安排的最大嘛！
谢谢你，小鳊鱼，你的祝福，我收到了。愿天堂没有鱼钩，也没有脚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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