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未必注意到如下消息:2015年,全国报业用纸同比下降18%,30份报刊停办。如果这种势头继续下去,你不担心,总有一天将无报可读吗?
已经消亡?
批评官员慵懒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一张报纸一杯茶……”。现在这句话已经过时了。你不妨到各个衙门去瞧瞧,看谁还在看报纸。人家手里早就换成手机了!今天谁都知道,一旦盯上了手机,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丢弃,更别说那些本来就乏味的报纸。
对于官员来说,报纸本来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,更有何用?说来实在矛盾:本应成为官员至爱的报纸,实际上是官员的至厌!公费订的那些报纸上能有什么东西,还有谁比官员更清楚?那是不看也知道的啊。
官员的报告、批文、总结、汇报……,总之一切例行公文,哪一件不是大段抄自报纸?况且,报纸上的某些文章,说不定就出自官员本人或其秘书之手。报纸上常说的那些话,就是不看也背得出来了。况且有需要时查查手机更方便,哪里还用得着报纸?不过,即便不看,公费订的那些报纸也不能不订,那可是官场必备啊。
如果连官员都不再看报纸,还看报纸的人恐怕就不多了。
学生看报纸吗?在功课的重压之下,他们忙碌得连世界都不记得了,还记得报纸?你不妨去问问上学的孩子,看他是否知道流行的大报是哪些。
你会说,现在强调素质教育,学生需要了解时事新闻,况且也要应付作文与考试,岂能不看报纸?这又是想当然了。时事新闻的范围那么广阔,学生就是想要从报纸上知道,花一点点时间也无济于事。为争名次,考虑周到的学校早就有教师去做这件事,还用得着学生自己看报纸?准备高考的学生,手中更有看不完的复习资料,其中就包括了时政大事概述,那些东西学生自己哪能准备得来?
公司白领看报纸吗?如果有人最不看报纸,那肯定就是他们了。首先,他们多半没有这份时间。即使有一点闲暇,最优先的事情一定是看手机。还有,说出来就难听了:白领们多少还算是今日中国的明白人,对报纸上的那些胡诌恐怕不会有兴趣。
打工仔看报纸吗?这就不必问了。这是天底下最忙于生计的一群人,他们的操心事已经多不胜数了,哪里还能有一点心思想到报纸上来?况且,在他们看来,似乎整个世界都与他们无关——没有人关心他们,他们也不关心与己无关的事——去看报纸已无意义。
对于打工仔的不看报纸,报纸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,报纸可曾关心过这些人?他们的喜怒哀乐,他们的关注与诉求,他们无处上学的孩子,他们讨薪的艰难……,有多少见于报端?他们凭什么要去看一张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报纸?
退休者看报纸吗?天底下就数他们最清闲了,就凭这一点,无数报社就首先盯住了他们。但如果以为这些人成天无所事事,就等着报纸送上手来,那也太想当然了。我敢说,许多退休者比你更忙!等着他们的事情还少了?牌桌、广场舞、钓鱼、旅游、聚会……,还不说带孙子、替儿女做家务、探亲访友等等。所有这些,哪一件不比报纸更有吸引力?
整天闲得无聊的老人也许有,他们即使要订报纸,也不会订那些大话连篇的报纸,他们已被人教孙子般教训一辈子了,犯不着在晚年再花钱买报纸受教训。他们或许会订一两份小报,看点市井新闻、地方掌故、健身常识……,这已够对得起媒体人了。
知识界看报纸吗?这可是报社最后希望之所在了。知识界不是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吗?总不致完全闭目塞听,连报纸都不看吧。这个“最后希望”多半也会落空。
首先,今天“知识界”这个概念就成问题。每年有700万以上的大学毕业生,他们都进入知识界吗?其次,就算将知识界限制在科技专家、教师、作家等等,对他们也别高估了,其中大多数人除了专业特长之外,谈不上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,未必有太大的阅读兴趣;就是有一点闲暇时间,也多半用在生活上了。
知识界当然会有一些关注社会、有阅读品味的人。但他们也不一定要看报纸——或许恰好是他们不爱看报纸,报纸上那些烂文章对他们不会有吸引力;他们肯定宁可去看网络媒体。再说,报纸能对得起知识界读者吗?你们拿出了一些什么东西喂给有品位的读者?真正有价值的报纸在知识界肯定有市场,前些年那份《南方周末》,就有人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呢。现在,还有这样一份报纸在吗?
既然几乎没有人再看报纸,那么报业界就没了衣食父母,哪能不消亡?即使靠公费订阅的报纸没有生存危机,但那也不过是为造纸厂提供纸浆原料而已,那种生存并无意义,可以说是名存实亡。如此说来,岂不可以说,报纸几乎已经消亡?
此情此景,媒体人当然忧愤万分。其实,大可不必如此。如果不考虑意识形态因素,那么这是一种全世界的现象,并非独独中国如此。既然是大势所趋,就只有顺应潮流。全世界几乎每天都有报纸歇业,或者专营电子版。
你想必已注意到,特朗普与媒体干仗已不止一次了。按常理说,他最要讨好的就是媒体了;如果媒体人对他无好话可说,他还能不灰头土脸?
我一直很纳闷:特朗普何以全无顾忌?现在,似乎终于悟出了一点道理:我猜想特朗普料定传统媒体不再有前途了,在网络媒体的竞争面前,很快就会居于下风;而就网络媒体而言,那正是特朗普自信最有优势的领域,就凭他每天必发的推文、他那庞大的粉丝队伍,特朗普一定会心想:等着瞧吧!真的,特朗普与媒体的这一场战争,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。
训导还是服务?
报纸有两种角色或者两种功能:训导者——训导读者应当如何看待世界;服务者——为读者提供新闻服务。两者基于完全不同的假设:前者认定自己比读者高明,有资格训导读者,自己是引领读者的主动者,而读者是顺应报纸的被动者;后者认定读者是有新闻需求的主顾,有自主选择新闻服务提供者的资格与权利,报纸唯有顺应其需求。
在中国,一些大报社门前,可能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标语高悬,但视自己为服务者、视读者为“上帝”的观念,是完全闻所未闻的。
中国报纸只有一个角色:训导者。标准的说法就是:“宣传群众、教育群众”。这种宗旨早就写进了书里,还有谁敢不买账?报纸是分等级的,其等级与官厅的等级恰好相当:中央报纸、省级报纸、地方报纸。“训导者”三字,实际上远不足以表达报纸那高高在上的权威。在很大的程度上,中央报纸几乎起着中央领导的作用,在文革时期尤其如此。那时,“两报一刊”的社论等于中央文件,一出来就要立即组织集体学习,谁敢不敬畏?
将报纸功能完全定位为“宣传教育”的观念,并非中国的土产,完全来自域外的“导师”。那些著名革命领袖,例如马拉、路易·勃朗、马克思、李卜克内西、普列汉诺夫、列宁等等,都曾是有名的办报者。
他们的事业大大得益于办报这样一种经历,无疑固化了他们对报纸功能的认知。在他们看来,一个社会运动的成功,主要依赖于对群众的塑造;而能够完成这种塑造的就是报纸。在他们的头脑中,报纸的新闻服务功能起初被忽略,最终完全消失。
既然报纸唯一的功能就是宣传教育,报纸是官方意识形态的解释者与提供者,那么就只能由官方主办。这种制度安排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后果。
首先,这排除了报纸对政府的批评;政府办报纸批评自己,简直是匪夷所思!如果报纸上偶尔出现某种批评,那也是针对个别官方人士,而且这多半是官方出于某种需要的有意安排。其次,官方也绝不会容许在报纸上进行可能伤及主流意识形态的讨论;即使偶尔登载反面意见,那也是出于批判的需要。既然所有报纸都是传播政府的声音,报纸之间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竞争。
这些后果同时损害了政府、报纸与民众。禁止报纸批评政府,就使政府失去了一面镜子,失去一个应当最有效的监督者,其结果只能是加速政府的退化与腐败。报纸既无自主性,又无同行竞争,岂有进取心与责任心?这样的报纸还能有特色、生命力与前景吗?在互联网出现之前,报纸几乎是民众唯一的信息来源;而仅仅负有宣传教育责任的报纸,根本无意向民众提供客观、充分的新闻,民众对新闻的需求就没法满足了。处于闭塞状态的民众,对自己、对国家哪来理性的认知与积极的姿态呢?
因此结论只能是:现存的报纸仅有一副训导者的面孔,其害处多于益处,无论消亡不消亡,民众都漠不关心;以满足民众的新闻需求为唯一职责的那种报纸,今天尚不存在,当然也就没有消亡的问题。
真会消亡?
不读报纸的人,根本不会关心报纸是否会消亡;爱读报纸的人,未必相信报纸真会消亡。
不管对谁都是一个问题:报纸真会消亡吗?
在许多人看来,这只是一个技术问题。技术因素当然最引人注目。如果没有互联网、手机等高技术工具的普及,没有网络媒体铺天盖地的扩张,就根本不存在报纸的存亡问题。
网络媒体对于传统媒体的一天紧似一天的挤压,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;在这一点上中国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中国的特殊性在于,技术因素与意识形态因素搅和在一起,因而更具复杂性。
或许更恰当的思路是,在回答报纸是否会消亡的问题之前,首先考虑一个稍简单而又更现实的问题:目前报纸的前景将会如何?
已经说到,现有报纸只是训导者而非服务者。如果以为,训导者与服务者之间有绝对的界线,只有某个“好日子”来临时,作为训导者的报纸才会突然转变为服务者,那么就过于天真了,你多半等不到那样一个好日子,事情往往是逐渐发生的。
为什么现在的报纸就绝对不能减少一点训导者的嘴脸,增加一点服务者的形象,逐渐增加独立性、客观性与真实性,逐渐成为真正的“新闻纸”?为什么《南方周末》就肯定不能复活,而且出现更多的《南方周末》?
要知道,大多数媒体人并非心甘情愿地充当今天那种没有灵魂的角色,他们岂能完全没有创业的冲动与职业的荣誉感?成日照抄新华社的通讯稿,岂是他们进入新闻业的初衷?既然当年胡耀邦、胡绩伟能将报纸办得那样有声有色,报业界就不能有一批更有气魄的人,出来做点真有意义的事吗?
因此,今天的问题不是什么等待或者阻止报纸的消亡——今天那样的报纸虽生犹死!紧迫的事情应当是起死回生,使那些死气沉沉的报纸复苏为真正的新闻载体。或许,今天与明天都没有希望做到这一点,就不能相信后天将会至少做到一点点?一个曾孕育了史量才、张季鸾、王芸生、范长江、储安平等杰出报人的伟大民族,不可能长期蒙受没有一张真正报纸的耻辱。
即使到了那一天,报纸消亡的问题仍将存在——毋宁说,那时才真正提上日程。不过,在一个所有报纸都是“服务者”的环境下,报纸的存亡仅仅服从市场法则;而市场法则又不能不依赖于技术条件,并不受意识形态的制约。那时,报纸的存亡决定于它在与网络媒体竞争中的成败。以电子版取代纸质版根本不是问题,那只是改变阅读方式;而以网络媒体取代传统媒体——包括电子版与纸质版——才是报纸的真正末日!
于是,最终的问题是:网络媒体真的会取代传统媒体吗?
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网络媒体的崛起,我相信有许多人因此而快意非常。今天,还远远不是网络媒体发展的顶点;网络媒体仍将以不可阻遏之势继续扩张、攻城略地,大举侵占传统媒体的地盘,大幅压缩传统媒体的生存空间。其后果当然是网络媒体日益兴盛,而传统媒体日益式微。
但结局呢?结局是传统媒体的消亡吗?
历史并不相信算命。但我敢说,至少在好几代人之内看不到传统媒体的消亡!传统媒体的地盘固然会日益缩小,但最终会稳定于某个不再退让的核心地盘上。
网络媒体或者说自媒体,当然有巨大的优势,任何人都会快意于兼当信息接受者与发布者的角色。但人性永远离不开对稳定的欣赏,总会有一部分人宁可信任一张传统大报,而不愿将自己成天泡在乱糟糟的自媒体的喧嚣中。正是这些人将构成传统媒体的最后地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