倘无支撑,你在高处必定掉下,那是因为你逃不脱地球的引力场;磁针总是指北,那是因为地球磁场的作用无处不在;歌星的演唱吸引成千上万的男女,人们认为明星就是拥有强势的气场,让其拥趸无法抗拒……。类似地,人类的社会习俗与文化传承,以其强大而无形的力量,统制着无数人,那是一种让人无可逃遁的场吗?
士人的宿命
传统中国士人——亦即读书人——的命运或许千差万别,但总逃不出一条大体相近的人生轨道:发蒙、读经、作文、科考、再科考,要么功成名就,要么老死科场。吴敬梓的《儒林外史》,叙事纵贯八十年,出场的士人不可数计,其形象并不雷同。但仅就其人生轨迹而言,则实在少有区别,以致读过之后脑中混沌一片,竟无从区分某甲某乙。我并不想将这归咎于吴敬梓老先生的笔法单调,宁可归结于传统中国士人的千人一途。
我常不免遐想:古代士人难道就不能稍稍偏离传统轨道,独树一帜,成就一番事业?难道就不能游学天下,广结文友,快意人生?或者,难道就不能抛开那堆该死的古代经典,直面眼前的真实世界与人生,服从常识的引领,遨游于任何意之所至的境界?难道就不能当中国的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;或者,至少追随别开生面的墨子、庄子、惠施,何必一头扎进那个狭小的孔家池塘中,皓首穷经,根本不知池塘外天地之广大?
最终我还是自己从遐想中醒来:所有这些设想纯属无端妄念,古代士人根本与之无缘!
不妨设想一次时间旅行,去古代世界一游。现在,我已落脚于某朝某代某州某郡某族的某个书香世家,作为其家庭成员开始了另一种人生。我从现代文明社会中所获得的种种知识与观念,都已被全部清除。我不可能例外,只能从读《三字经》开始,它让我完成了识字与初次接触古代圣人的启蒙,我没有理由拒绝其中的信息。
从《三字经》进入《六经》,是一个自然的步奏,就如同今天的小学生升入初中一样。我肯定不会自作主张另辟蹊径,仅仅是这种念头就足以让周边的人骇异莫名!《六经》或许枯燥,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,因为并无比较,我的思维进不了另一层次。我不能不心无旁骛、勤奋异常,至少我不能让殷切期望着的家长师友失望。我也不可能拒绝科考,因为除了猎取功名之外,我并无一技之长足以谋生。而且,那笼罩着我的尊卑荣辱氛围,也让我别无选择。科场之路,肯定崎岖漫长,其间的酸甜苦辣,远非现代人所能想象。但任何艰难险阻,都不足以让我半途而废。且不说来自家庭、社会的压力,让我难存退縮之想;就是畏縮的念头,也为业已形成的荣辱心所不容。
凡此种种,都会将我推入那条既定的轨道,一直走下去,走过范进、侯朝宗辈所经历的人生旅途。我不会羡慕蒲松龄,虽文名久垂后世,却科场潦倒、贻笑乡里。我更不会学李贽,他非孔非圣,已近叛逆,纵然被后世崇仰,但五百年后的善名打不动李贽时代的士子之心。我也不会效法黄宗羲、顾炎武,彼辈纵然饮誉当世,但因拒绝了新朝的功名,终究颠沛流离、坎坷一生;这种特立独行,毕竟曲高和寡。
现在,你能不相信,生当王朝时代,士人们的人生,实在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吗?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,家庭、乡里、社会就已预定了你的人生轨道,同时也大致限定了你的生活空间;在那狭小的空间中,你不太可能舒展自如,更不可能天马行空。古代士人千千万万,或智或愚,或穷或达,何人能越此常轨!这只能唤作宿命。
士人的宿命,就是他永远被困于那个围绕他的场——士人之场。这个场营造了士人安身立命的土壤、氛围、风尚、思维逻辑与生活轨道,其力量之强大使任何士人绝不敢抗拒、甚至不曾想到要抗拒。你如果试图找到逃出该场的漏网之鱼,就是翻遍二十四史,恐怕也难有所获,除非时届晚清,那时,士人之场行将解体了。
文明之场
既然士人之场是士人安身立命之所,倘若没有了这个场,读书人岂不无所适从?这你就多虑了,不可能出现“场”的空位,任何时候都会有适当的“场”存在,承载——更确切些说是牢笼——世人。
辛亥年间,人们不能不惊叹世道变化之快:不久前还是三跪九拜、“小的”“大人”,转眼间已是鞠躬握手、先生女士、洋歌洋舞。一股新风横扫衙门、学校、店铺、酒肆、闾巷、乡村,所到之处,气象一新。此种景况,国人亘古未见,只说是文明时代来临。
新冒出来的一切,无论物品、书籍、学说、习俗、风尚,都来自西方,而崇尚且追踪西方的潮流,就是所谓西化。辛亥之后的十年,无疑是西化大行其道的十年,中国改变之快、改变幅度之大,都属史无前例。与晚清之人相比,到1920年代,民国之人已经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之中:人们身处其中的是“文明之场”。
正是这个文明之场,使民国人不同于生活在前清年代的前辈,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式样、价值观念与人生追求,他们不再希望、也无可能追踪其祖辈,按照家族的理想去求取功名。他们更在意做一个真正的文明人,无论这一理想是否能完全实现,也无论将面对多少艰难险阻。身处文明之场而志在做文明人,岂不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!但在那时,“文明人”的概念还未必十分清晰。在那时人们的心中,主要的考虑大概包括如下追求:
自由 这个来自西方、频繁地出现在民国媒体上的价值,对于民国人,尤其是年青人,一点也不抽象,简直是他们每天的追求。首先是婚姻自由,稍有独立性的人都不能再接受父母之命。胡适尊母命成婚或许是一个反证;但这件事让民国人震撼的程度,岂不恰恰说明:包办婚姻已不再是主流形态!其次是求学的自由、择业的自由……,总之是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,而此前这种选择权利属于家族或师长。如果没有这种自由,16岁的邓希贤能够远赴法国?那是一种前景莫测之旅,难有希望光宗耀祖啊。至于更进一步的著作自由、思想自由、政治自由,还不是太多人的目标,但也并非纯属空谈。据高华统计,民国年间出版的红色书籍之多,甚至超过了国民党理论家的著作。公认的红色教授陈望道、李达,也没有被关入班房。
平等 没有人相信,在真正的乱世民国有十足的平等。但民国人固执地追求平等、视平等为理所当然,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挑战权威、甚至最高权威,在民国知识界绝不是什么稀罕事。鲁莽的刘文典踢了蒋介石一脚,这种广为流传的孤例就不说了。张奚若、傅斯年辈在参政会上一点也不给蒋介石脸面,可是记录在案的;在那个年代,也没有人当作什么爆炸性新闻。固然依然有润土称鲁迅为“老爷”这种事,但直呼某个高官为“先生”,却算不了什么失敬。
求学 与几乎人人可以上大学的今天相比,民国的教育或许算不了什么。但在那个刚刚赶走皇帝的艰难年代,民国人的求学热情,恐怕远非当代人所能想象。已经是进士与高官的蔡元培,竟然在40岁时放下架子如小青年一般去德国留学;被徐志摩休掉的前妻张幼仪,在失夫丧子的悲痛中,仍然不忘完成学业;早年因家贫当店铺学徒的华罗庚,其求学之路备尝艰辛,更广为人知。这只是信手拈来的几个例子。孔圣人的传人可能完全不能理解:根本不读圣贤书的西式学堂,居然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!完全可以说,如果没有民国人如饥似渴地吸取西方知识,中国的现代化,不知还要滞后多少年!
在某种意义上,正是这些有着热情追求的人,共同构建了那个“文明之场”。反之,正是这个文明之场,造就了那样多追求自由平等且热心求学的人。
红色之场
文明之场有一个副产品,那就是追求红色理想之人。既然追求自由平等成了时尚,就不乏古道热肠的人,关注沦落到社会底层的不幸者,认定这些人的存在,违背文明时代的宗旨。一种救世情结,开始在一部分知识人士中形成。这些人身处一个开放的年代,不能不面向世界,到处求索,寻找改造社会的方法与手段。而恰在此时,北方邻邦提供了一个红色样板,“以俄为师”很快就成了最具有吸引力的口号。于是,民国走向红色中国,“文明之场”代之以“红色之场”。
这可是非同寻常的转变。红色之场拥有完全不同的内涵与功能;它所塑造的新人,具有完全不同的信仰、观念、风尚与追求。一些主要之点是:
立场 在红色之场中安身立命的第一要诀是立场而非善恶。对人对事的考量,只问立场而不问是非;立场正确,善也就在其中了。在庐山批判彭德怀,人们只质问一件事:彭为什么要持异见,即不与领袖取同一立场;而对于彭的意见是否符合事实,却无人关心。
斗争 斗争性是对红色品性的第一要求。就在庐山批斗彭德怀的会上,厚道的朱德也不免批评彭不该触犯毛。但还没说几句就被毛打断,直斥朱德无异于隔靴搔痒。经常被批评为斗争性不强的朱德,毛给的“帽子”是“老右倾”。那些资格不及朱德的“老右倾”,大都被早早踢出去了。一个没了“老右倾”的社会,还不成了角斗场?
进步 当代不乏以“进步”命名的党派;对于“进步”的一般理解似乎是新颖、优异、合理等等。但在红色之场中,“进步”有完全不同的含义:进步与否仅仅以是否靠近红色党派为准绳。1957年的吴晗紧跟领袖批判右派,是进步学者的楷模;同一个吴晗在1966年是批《海瑞罢官》的靶子,就成了最大的反动分子之一。这些事实都被年青人看在眼里,还能不学会如何追求进步?新时代的学校中,学生的所谓“进步”与“落后”,就依据与“组织”的靠近与疏远来划分,何关乎个人的品行与操守?
荣辱 隆重推出的“八荣八耻”在字面上当然十分堂皇,但现实中的荣辱多半是另一回事。在文革年代,谁不说意识形态首脑康生荣宠无比,而被领袖贬为魏延的彭德怀则耻辱无边?实际上,在红色之场中,荣辱的界定只有一个标准:被党褒扬还是贬抑;党所褒奖者将千古流芳,党所惩处者将遗臭万年!如果不是信了这个,1957与1966年哪有那样多人宁赴黄泉?这种荣辱观的力量强大到什么地步,已无需更多的解释。
场之可畏
历代都有许多可畏的东西:饥饿、折磨、杀戮……。面对这些而依然面不改色、勇往直前者,被称为勇士或英雄,受到万众敬仰。
但有一样东西,实际上是可畏者之首,却并不被人注意,它就是本文所说的“场”;前述的士人之场、文明之场、红色之场就是典型例子。这些场真正是“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”,绝不会有人掉以轻心。
倘若不顺从场的规则,会有什么结果?
忤逆“士人之场”如何?李贽就是一个反面典型,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。顺便指出,古代不乏狂狷之人,即使装疯卖傻,行为出格,也未必不为社会所容。但公然非议圣贤,违背礼教,却肯定会遭社会唾弃,是无人敢承受的。
藐视“文明之场”如何?可惜“文明之场”还十分稚嫩,似乎难以被众人敬畏。不过也有有趣的事例。大千世界,也是无奇不有。近年竟有人恢复私塾,在其中着古装,行古礼。虽然政府不置可否,但自媒体则几乎不约而同地予以嘲笑,致使这股返古潜流在汹汹嘲弄中偃旗息鼓。文明以这种方式显示力量,颇让一些人大感意外。
最厉害的是“红色之场”,它岂止可畏,是真正的恐怖之至!在其淫威面前,神州“再无男儿在”!我常常大惑不解:像张闻天、陶铸、彭真、薄一波这些人,都蹲过民国的监狱,离断头台仅仅一步之遥,似乎并未变节,谁不自诩是真男儿?为什么在自己人的狱中(或者软禁地),就一个个成了狗熊,急不迭地检讨,直将自己骂得猪狗不如?就是唯一似乎可称男儿的彭德怀,最终还不是检讨了;他内心真的认可那些检讨吗?这似乎是中国现代史上真正的不解之谜。
然而,今天应当能够破解这个谜题了。关在秦城的彭真与关在民国监狱中的彭真并无两样;但红色之场之大不同于文明之场,红色监狱之大不同于民国监狱,彭真绝不会含糊:蹲秦城监狱要遗臭万年!一个恰恰志在凭革命经历名垂千古的人,岂能不怕?况且,红色之场根本无处可逃,除非有幸得到宽恕。于是,彭真辈的救赎之道,就只有下狠心作检讨、不顾一切地作践自己了。
无论你在某个“场”中顺风顺水,还是逆“场”而行备尝艰辛;也无论你如何勇武、卓绝,都应当永远记住一点:场无可逃!至于是顺是逆,不免涉及不同价值,那就取决于各自的选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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