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光福|月旦评

in #cn7 years ago


戴老姥儿家住我们斜对面,靠公社更近一些。与扬正明家隔着供销社的两个门市。我平常叫她戴奶奶。

戴奶奶那时应该有六十多岁,一双小脚,三寸金莲,走路摇晃晃的,很吃力。她常提一个水桶,在我们家旁边的大水缸是提水。一桶水贴在大腿上,靠大腿的力量一步一步挪回去。

戴奶奶有三个儿子。大儿子在外地,不常回来,但他有一儿子叫七娃的,与我年龄相仿,小时长住戴奶奶家。我经常与他一起上山捡柴。后来回他爸妈身边去了,一直没见过。戴奶奶二儿子是小街所在地一大队一生产队的会计,偶尔来看她。三儿子叫孙光福,成人了,一直没有结婚,因为没有女人看得上他。其实不是看不上孙光福,而是看不上这地方。
我们小街,也就是一大队一生产队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上。山顶上就是李子坪。河对面也是一座大山,山坡更陡。山顶上是八大队,八大队往前走,就是我教书的平楼乡了。这种地势,明眼人一看,就是地多,田少。再加上小街所在,人口又多,相对而言,地也少了,田就更少了,所以,一生产队的人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,常常饿饭。这样的地方,哪个女人愿来嘛。


一晃,孙光福就三十岁了。戴奶奶急死了,到处托人给他说媒。还拜托我妈妈。

二嫂,拜托你了,猪脑壳是少不了你的。戴奶奶对妈妈说。妈妈告诉我,猪脑壳是专门用来谢媒人的。

孙光福人很不错,勤快,肯干。生产队的很多事情他都很积极。经常在收工的时候,顺路捡些柴回来,就在他家屋外的街荫劈柴。他一边劈柴,一边唱歌,歌声动人:
临行喝妈一碗酒,
浑身是胆雄纠纠。
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,
千杯万盏会应酬。
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,
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。

唱到那个“头”字,他会象盘山小路一样七弯八拐拖很长的时间,真的象电影里李玉和唱的一样好。我那时,在家里楼上静静的听,很喜欢。有时我都觉得我气提不上来了,可孙光福的声音好象还在那个拐角,终于唱完了。我认为,就凭孙光福唱歌唱得那么好,他也不应该是光棍。

“光棍”这个词是不能随便乱说的。有一回出工,大家在休息时开玩笑。有人就说孙光福还没娶婆娘,恐怕要打光棍哦。不想让孙光福听见了,捞起锄头就打过去,幸好那人跑得快,躲过了。

也有外地的女人来看人户的。人家一听媒婆说是住在街上的,心动了。待到他家一看,摇摇头,走了。戴奶奶家房子也很窄。大门进去,右手边是火儿坑,左手边是吃饭的地方。往前仅仅三步远,有两个小门,右边是戴奶奶住的房间,漆黑,我从没进去过。左边是孙光福的房间,同样是漆黑的,我也没进去过。木板下面是吊脚楼,从大门旁边的一个小巷子下去,是猪圈和牛圈,喂了一头猪。女人看到这些,估计就没什么心思了。再一了解生产队的情况,快些逃走的心思都有了。

戴奶奶很着急。有时二儿子来看她,她就骂他。说他不关心弟弟,只晓得围着自己那婆娘转。孙光福本人也有些变化,在街荫劈柴的时候少了,唱歌的时候少了。

有一回,从外地流浪来一个女的,脏兮兮的。戴奶奶见了,就想把这女的留下来做孙光福的老婆。她不知道该怎么说,犹豫半天,来找个妈。妈觉得一个流浪女,看起来年龄也不小,走三家,不如坐一家,到处流浪,不如跟孙光福做老婆安稳,就同意帮忙。她们一起来到公社大门处。公社大门的头上是过街楼。那里能遮风避雨,流浪女在那里铺了一层麻袋睡觉。妈妈走拢对她说:

你是哪儿来的?吃饭没有?饿不饿?

那女的说饿。她们就带她到戴奶奶家,叫孙光福给她弄一碗红苕饭吃。那女的吃了饭,又洗了脸,看模样还挺顺眼的,戴奶奶就更喜欢了。然后,她们就跟女的说要她留下来做孙光福的老婆。可那女的死活不肯。戴奶奶非常失望。她只好退一步,恳求女的陪孙光福住一段时间。女的也不肯。其实,戴奶奶是想让儿子见识见识女人。他都三十多岁了,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,心智有些问题了。见到报纸上有个女人照片,就要瞅半天。一个女人从门前经过,也要斜着眼睛看,人家走过了,还要追出门来看。戴奶奶知道儿子想女人,可她没办法。这一次碰到这流浪女,可是个好机会。可惜那女的不答应。戴奶奶再退一步,提出一个要求:

那你陪我儿子睡一晚上?

没想那女的还是不同意。她宁愿睡在露天坝,也不愿陪她儿子睡床上。戴奶奶还不死心。她说:

我这儿有一块三角五分钱,你陪我儿子睡一晚,这钱归你。

女人想了想,同意了。

第二天,一大早,女人拿了钱,走了。


那天晚上,孙光福到底尝没尝到女人味道,戴奶奶也不知道。她也不方便问。孙光福见女人走了,性情大变。他做什么事都没心思了,连出工都懒得去了,为了要得到工分,戴奶奶一双小脚也不得不出工,与大家一起种玉米,栽红苕。
这一次出工是到河对面的半山坡上薅草,戴奶奶上了年纪,又一双小脚,绝对不可能去。孙光福便扛着锄头去了。

中间休息的时候,孙光福看到一个女的躲到一块巨石头后面去了,他不晓得哪根筋发了,悄悄的尾随过去。那女的正脱裤子要蹲下小便,他猛然扑上去,把女人压在身下。女人吓死了,吼了一声。结果休息的社员听到声音寻过来,逮个正着。那女的老公也在,自然是不顾死活的打。几个人打,打得孙光福恹恹一息,还是被人抬回家的。

这一顿打,让孙光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。从那以后,他就躺在床上,一直不起来。

后来,街上开始闹鬼。有人在天黑不久,看见一个影子一闪,不见了。传言越来越多。有人说那影子是白的,一闪,朝街后的小树林里去了,不见了。戴奶奶知道孙光福整天都睡在床上的。由于屋子里漆黑,没光,戴奶奶想尽方法要儿子出去走走,透透气。办法想尽了,他都不出门。戴奶奶越来越老了,这儿子伤透了心,她一个七十多岁的细脚老太婆,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,现在不但要照顾儿子,还要出工挣工分。有天,她到街后提水,不慎摔了一跤,大腿骨折,没办法了,饭也没法弄进口了。要焦心这事,孙光福把一碗饭递到她手里。望着儿子,戴奶奶吓了一跳:孙光福的脸,雪白,象白纸一样。再看他的手,也是雪白的。头发乱的象一堆枯草,竟然也白了。望着这样一个儿子,戴奶奶大哭起来。哭声惊动了我母亲,忙过去看,见到雪白的孙光福,不敢进屋。只得在门外劝了几句,回来,母亲也忍不住流泪。

母亲大腿骨折,二儿子找了医生接好,由于她年龄大了,需在床上静养半年。孙光福每到天快黑的时候,就提着水桶到街后去提水。他动作飞快,一闪,就到街后了,再一闪,又回家了。人们看到那一闪,就是一道白光。一开始,大家不知道是孙光福,以为是鬼,很害怕,知道是孙光福之后,还是害怕。以前是怕鬼,现在是怕孙光福。

这孙光福服侍了母亲几个月,渐渐地露出癫狂的症状。他会在把饭端到母亲床前的时候,突然把一碗饭摔到门外去。有时还张牙舞爪要打人的样子。再后来,凡是从他门前经过的女子,他都要去抓她。他会突然从屋里冲出来,吓得门外的女人魂飞魄散。

戴奶奶一直在想办法为孙光福治病。但是效果甚微。有人建议送到南坝大医院去治,可惜钱,一分钱都没得。戴奶奶叫她二儿子想办法救救弟弟。可二儿子一大家人,也是没丁点儿办法。戴奶奶十分相信端公神婆,只要听说那里有很灵验的端公神婆,就要请他们来跳神。好在他们收钱也不多,一块两块就行,吃一顿饭就走人。有一回,一个神婆告诉戴奶奶:他这是心疯癫。心疯癫就是想女人想疯了。只要找个女人那个了,他就会好的。

于是,找一个女人与孙光福做那事,就成了戴奶奶最大的愿望,也是一块心病。她的大腿还没好,就到处去物色女人。可惜没有一女人愿意。有一次终于找到一个傻子。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,一问三不知,只是傻傻的笑。戴奶奶从二儿子家要了一截猪肉,请那傻子吃嘎嘎。傻子虽然傻,见了嘎嘎就不愿走了,这正中下怀。吃了嘎嘎送她到孙光福房间,看着她脱了衣服,钻进了被窝,戴奶奶才美滋滋的关了门,回自己屋去。一夜睡不着,就听听隔壁有没有动静。想着从此以后,儿子病好了,自己也可以放心,可以暝目了。
第二天一早,那女的笑嘻嘻地出来,走了。再看孙光福,就很往常一样睡得死死的。戴奶奶一下子明白了:白操心了,孙光福没动她。

什么方都想了,戴奶奶陷入深深的绝望。人也有些恍惚。有天火儿坑的火星跳到到柴旮旯,差点把房子燃了。幸好发现的早。

看看孙光福的病越来越严重,戴奶奶更是着急。有天她点燃一把香,跪在街中间,一边大哭,一边望天叩头。哭喊道:

天老爷,你救救孙光福,救救我。

一街的人都哭了。妈妈好不容易把她拉起来,劝慰了半天,才平静下来。

那天晚上,戴奶奶洗了澡,摸进了儿子的房间……

天亮以后,人们听到戴奶奶突然嚎哭起来。跑去一看,见孙光福吊在饭桌上方的屋梁上,死了。

几天之后,戴奶奶也把自己吊在饭桌上方的屋梁上。人们发现的时候,已经冰凉僵硬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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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悲!

是啊。这是上个世界七十年代的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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