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首烟障万里。
缓缓幻化出冲天大火,席天卷地,毁灭所有。皇后美丽而绝望的脸,在大火里掩映明灭,世间遗落她最后一句话:“为了那妖女,你连江山都拱手相让。陛下!陛下!你……好!”
妖女。含烟。
含烟。妖女。
凡听说过、知晓她存在的人,那些围绕于帝侧、对他忠心耿耿死而后已的文臣武将们,无不痛恨入骨直斥“妖女”而不名。燕王举起“清君侧、诛奸佞”大旗进逼蓝京,而他倚为长城的太常寺正卿直言:君心有妄,妖女当诛。――这个“妖女”,并不在他身边,而是深深埋在心里。那些臣子们,他们要诛的,是他的心!
在逃的年轻皇帝微微苦笑,风雨如晦,一阵阵钻进船篷,打在他脸上,无限萧索,无限消沉。
含烟。如玉生烟,温润光泽。
想必她现在是新帝的皇妃。可怜她弱质飘零,半世以来未有欢颜,希望四叔能好好待她,希望昔日鲜蕊初生般的明媚笑颜重新绽放在她唇角。
自怀中拿出一枝断为两截的碧玉箫来。
寒星稀疏,洒在箫身闪着微弱光芒。他久久凝望,箫身上,仿佛刻着那少女惊鸿乍起的明丽笑靥,隐隐回响着清脆的声音:“昭游哥哥,昭游哥哥……”
他把断箫放到唇边,断箫是不能吹的,他只是在唇边放着。心中流转一抹箫音,一声声,一缕缕,如泣如怨,悠悠自天边飘落,静静撒满一庭落花。
含烟是凉国公成玉的孙女,他和她自小相识、同起坐、同游玩,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他十七岁、她十四岁,小人儿相互间认真许诺,他许诺她做一个仁慈爱民的好皇帝,她许诺他做一位母仪天下的好皇后。
谁知惊变倏至,凉国公满门抄斩,祸连九族。昭游无力回天,千辛万苦只藏下含烟这唯一根苗。
原以为他是她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,其实他做不到,当她藏匿的秘密被发现,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受难的弱女被去衣跣足,抛至冰天雪地生死由天。
断箫的裂口在他唇上划过,一滴鲜血,缓缓落下,滴在萧身,哀哀如泪,色泽深郁得一如含烟无尽的怨恨。
她的怨有多深,恨有多深,以至于五年后再度重逢,他当了皇帝,她做了四叔燕王的侧妃,彼此已成陌路。
燕王起兵靖难,天下民心不向,燕王无论攻下哪个城市,总不能久留,一旦撤离,失地旋即归复。济城一战抓住燕王,她亲来找他,箫声响起,薄雾散,枯叶绽,鲜血流,白纱飞舞,火焰跳动,箫声冷冷的燃烧,吹出流血的旋律,似无情之刀,撕裂他的心。
帝释其叔,天下民心顿失所在,燕王军节节进逼,弃中原绝大部分重城不顾,直攻蓝京,一日城破,昭游由心腹近侍及救驾大臣相护,顺下河逃出京城。
面对忠愤、而隐隐有不服的属下们,他轻轻开口:
“不是你们所以为的,我为她放弃整片江山。你们可还记得,滹沱河一役,死伤三万,血流成河,积尸盈途。可记得,祖皇诛杀凉国公,朝中性命,牵连数万。可记得元末兵乱,天下苍生,死伤过半!朕只可怜……两军性命,天下苍生。……苍生何辜!”
随着一件件杀戮被血淋淋地提出来,他嗓音也隐隐有了激愤,而后,回转平静,“他既要做皇帝,我就让他。”
争来杀去,抢一个龙座,屠尽功臣,保一枚皇玺。到头来,帝皇手中掌握的,也不过便是这一泓碧血。
二十三岁,承载了万里江山,天地乾坤。不堪重负的心里,却是时时刻刻彷徨、失措,——和脆弱。这些,有谁能够明白?含烟,时至今日,你可懂,我的心?
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,很多年以后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君王?便如商纣隋炀之暴虐,汉献钦徽之无能,他不悔。
“我是任性。且让我任性这一次。把手里的江山,任性送出去。送到一个更适于掌管这片江山的人的手里。
“唯有一个愿望,他能代替我,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。
“我不是好皇帝,我只能顾己一身,度己一身,让能做皇帝的人来做皇帝,这个国家,国家的百姓,才会真正有希望。”
黄粱梦已醒,何如这昙云满地,庄严自在,年轻的皇帝翩然远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