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常认为,激进派反传统,而保守派保传统。平心而论,无论“反”还是“保”,都并非全无理由:传统肯定有其可反之处,亦有其该保之点。或许,激进派与保守派的误区,就在其走极端而已。真正显得吊诡的是:继承传统的经常是那些激烈的反传统者;而破除传统的却往往是那些坚定的保守派。其实,传统如历史一样,有时就像一个没有多大抵抗力的小姑娘,容易被人俘虏而任其摆布。这于人类文明究竟是祸还是福呢?
反传统
我不知道,“传统”一词始用于何时;也不知道,该如何准确地界定它。但能肯定,在大众意识中,传统的含义是大体清楚的,应当不致发生太大的误解。至于该如何对待传统,则多半不是人们很在意的事情。无论“反传统”还是“保传统”,都不太可能直接出自人们之口。即使某人有这一类的宣示,他人也不必太当真,那未必是他真正的行为取向;在这种事情上的“言行不一”,未必是什么罪过,人家自己就多半没意识到。
只是,如果看到一个坚决反传统的人,实际上在大力保传统,还是会不胜惊讶。细心观察起来,这类事情还不太少见。关注这一点,或许有助于理解一些诡异的人类行为。从当代最具有普遍性的一些反传统事例中,我选择了如下几个以作分析。
反封建——在“坏传统”的排名榜上,“封建”无疑十分靠前。今天,就是最顽固的传统主义者,也绝不会情愿与封建沾上边。而在“五四”年代就更别说了,那时最流行的口号就是“反封建”。一个最出名的激进分子是四川的吴虞,他鼓吹反封建,同时向“父权”、“夫权”、“族权”等等开战,甚至与其父公开决裂,毫不在乎被人骂为衣冠禽兽。鲁迅的“反传统”形象也很地道,但还是未免被一些更激进的反传统人士攻击为“封建余孽”!那时的反封建运动有多么激烈,就不必再举例说明了。
即便如此,后来的官方主流观点仍然认为,反封建还远远不够!标准的说法是:要推翻包括封建主义在内的“三座大山”,而方法就是实行彻底的“民主革命”。主流观点认为,到1950年代,民主革命就完成了,中国进入“社会主义革命”阶段;那个作恶数千年的封建魔怪,从此绝迹,实在值得普天同庆!
如果真是这样,那么下述事实就不可理解了。
任何人都知道,文革与封建绝对势如水火。但就在文革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之后不久,并无出色经历的两位顶级夫人,就高调进入最高层,实际上成为当时最有权势的人物。稍后,又有儿子与侄子相继荣升高位,在非正式的舆情中,他们被尊称为“太子”,是人们心目中理所当然的接班人。只有少数明白人,才在心里头暗自嘀咕:这不是家族主义吗?而家族主义当然是封建主义,而且是顶级封建主义!这个被五四运动与民主革命涤荡了的魔怪,是从哪个后门偷偷溜进来的呢?那时当然无人要个说法,就是今天也仍然没有正式答案。
反迷信——我不知道,人们是否同意将迷信列入传统之内。但迷信的口碑肯定比封建更坏;封建不过是落后而已,而迷信已经是愚昧了。自“五四”开始,直至后来的火红年代,“破除迷信”的口号一直响彻云霄。在大跃进运动中,被指为迷信,就不仅是愚昧的问题,而是对抗大跃进的政治问题了。那时的大学生反迷信的热情最高,主要的反迷信行动就是批判学术权威。那时的主流舆论是:某个老气横秋的专家教授,竟敢以权威自居,在工农大众或者学界新秀面前倚老卖老,就该批判,否则就是迷信权威,成了解放思想的障碍,在被坚决扫荡之列。年青人敢想敢为,挑选批判对象时,总朝最大的来:文学界的俞平伯、哲学界的冯友兰、经济学界的姜冶方、美学界的朱光潜……,都成了批判对象,谁还敢迷信这些人!后来,就连科学界巨人爱因斯坦,竟也成了批判对象,就有人敢挑战相对论!反迷信反到这个地步,至少在学界就不再有什么可敬畏的东西了。
这样一来,迷信岂不在中国绝迹!但并非如此,只是,迷信换了一个地方,堂而皇之地冒了出来,而且很快升入最高殿堂了。
迈出这一勇敢步伐的,是大名鼎鼎的柯庆施,他被中国政界普遍认为是领袖最好的学生。当周恩来在南宁会议上被批判为“离右派只有50米”时,他正是接替总理之位的呼声最高的人。就在1958年中央的成都会议上,柯庆施发表了他那震动朝野的著名言论:
跟从领袖要到盲从的地步,相信领袖要到迷信的地步。
一个盲从,一个迷信,全都说到了点子上!当然,不可能有人反对,领袖本人更不会反对。于是,“反迷信”运动就有了转机:并非逢迷信便反,有一些迷信是不能反的,例如对领袖的迷信就不能反,而且还要大力提倡。长了见识的中国人,自此就知所区分了。
无论是反封建还是反迷信,或者反其他什么传统,看来都得见机行事,知所进退。这都需要大聪明,最主要的聪明就是:
随时注意权力的意向如何,切不可违拗权力!
保传统
与“反传统”比较起来,“保传统”似乎是更平常也更稳妥的选择:你不主动去反传统,在传统面前多少怀几分敬畏,岂不是已经在保传统了?保传统似乎不需要什么激烈行为,也就不需要太多勇气,应当是常人之道。
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。吊诡之处就在于,一些众所公认的保传统行为,或者保传统人士,有时却表现出强烈的反传统倾向。这是诡诈的人心在作祟,还是无常的事物在弄人?究竟如何,不妨先看一些事例。
保国粹——你能举出一件地道的传统事物吗?那还不容易,国粹就是!到哪里去找出一件比国粹更传统的东西来呢?因此,如果某个坚决保传统的人,居然不保国粹,那是绝对不可理解的。今天,保国粹、鼓吹国粹、推销国粹的声音有多大,是尽人皆知的。
但要说人人喜欢国粹、向往国粹,却不尽然。大多数人对国粹不感兴趣,甚至对何谓国粹都不甚了了。这些或许不足介意。但是,一些保国粹人士的反国粹或者毁国粹行为,却是值得注意的有趣现象。
儒家经典当然是国粹中的国粹。但是今天研究儒学的人却高度“现代化”了!如果你去读一本研究《易经》或者《礼记》的博士论文,初看之下几乎会误认为是一篇西方哲学论文,因为其中尽是唯物辩证法、存在论、本体论、物质、精神、宇宙观、实证主义、演绎归纳、三段论式这类名词,它们如何能与古人的思想浑然一体,你不能不对年青作者的文字技巧叹服之至。如此作品,妙则妙矣,但要从其中读出真正的国学,则不免令人失望。
国粹与西方现代学术,是运行在两条完全不同轨道上的东西,强行使其接轨是不可能的,那只会导致适得其反的结果。例如《易经》自有其妙处,但它却不是一个逻辑上自洽的体系,要用现代逻辑方法将其归纳到某个系统,实属枉然。而且,《易经》只可用于观赏,而断不可用于分析、解剖,声称它将成为现代科学的百科全书,甚至声称现代计算机的原理就在其中,更是一种天方夜谭。而且,最适于表达经典韵味的,恰恰是传统的文言;改用现代语言之后,不仅不能传达真意,而且韵味全无,哪还能保存什么国粹!
现代大儒康有为,虽然是百多年前的人物,但颇得现代学人之心术,竟然试图杂揉西法,革新儒学,构思出一本《孔子改制考》来。用这种方法来保国粹,也算用心良苦了。只是效果不彰,学界无论新旧,几乎全都反感,这就没了市场。
保古风——仅就字面而论,这是最值得支持的“正义之举”。人人都在说,今天古风不再,道德沦丧,江河日下。谁不想人心向古,尽为尧舜!但在这一点上有双重的误区。
其一是,即使古风古俗之地,仍然可能藏污纳垢。古代世界就真的君子遍地,全无污秽?至于今天那些仿古者,就更不堪问了。少林禅寺、武当道观,何等庄严之所,至少已有500年香火的供奉,那僧袈道袍、晨钟暮鼓,会吸引多少诚心向佛慕道之人!但相信那是神圣之地的人,后来看到什么了?实在难以启齿,就不去说了。就是那些读经诵典之地,在那些着古装、行古礼、读古籍、做古梦的人身上,你看到了真正的古代风貌吗?恐怕更多的还是量功计利、唯利是图。你就没听说,误人子弟的高价国学班,已在到处收徒了。
其二是,身居现代社会何必曲意向古呢?在现代情怀下,同样可以达到很高程度的纯净风尚与道德水准,当代许多堪称楷模的文明国度,就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明。就是达不到那种高等级的水准,一个尚可的康泰平和的社会也足以令人满意。这样的社会固然少了许多古道热肠、纯真质朴,但多了许多浪漫激情、清新体验。从根本上说,在一个现代社会恢复任何过去时代的生活,既不可能,也不可取,是非理性的不智行为。
可见,刻意保古风的结果,并不那么美妙,很可能是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场面。毋宁说是:名欲保之,实则毁之!
依违之间
上面这番议论,很可能使你无所适从,更不知该如何对待传统了。
确实,传统自有其微妙之处,古今都不可能等闲视之。将传统比拟为美女,或有其可取之处。但实际上传统并非美女,任意摆弄它的余地是不大的。无论你将传统理解成什么,传统总归无言;但你的理解及相应对待所带来的结果,却没有太多任意性,不能不服从某些逻辑,而你不能不承担其后果。你心中的传统与由客观历史所决定的传统,肯定会有差距;差距愈大,负面后果亦将愈大。
对于传统是反是保,是依是违,都可能兼有利弊得失。合理的掌握,从来都是难事;依违之间,能不慎乎!。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依违有度,收纵自如;而其反面,自然就是走反传统或者保传统这种极端。但别指望谁能教你收纵自如的技术。
空洞说教并无益处,还不如看些事例。
首先是一个反面的事例。孔夫子及其儒学,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传统。现代中国对待这个传统恰恰是走极端。五四时期彻底反孔,其效果并非尽佳;五四之后很快而来的反弹,则更让人们莫衷一是。文革中又将“批孔”推向极端,这一次批孔已不限于口诛笔伐,而动用了推土机,真正将孔墓掘了!文革主持者大概没细想,孔学并非藏于孔墓中,而是存于人们的头脑里;掘孔墓岂能批倒孔学!文革一过,孔学很快又红火起来,连官方都支持的祭孔更达到空前的规模。可见,在这种事情上走极端终归无效。
在对待传统上,西方人未必就不走极端。法国大革命就是史上最突出的走极端,无端地将许多地名、人名、物名、年月季节名都改得莫名其妙,真给中国的文革当了先驱!不过,吸取了教训的法国人,后来还是有所改进,几乎做到了收纵自如。应该说,多少为其他国家树立了榜样。
也有很正面的事例,此处要说的是英国。仅凭直觉就知道,英国不太像一个反传统的国家。想必你头脑中还塞满了有关英国王宫、古城堡、化妆盛会、莎士比亚小镇、欧文故宅等等的印象。保守主义盛行、唐宁街经常坐着一个保守党首相的英国,特别珍惜它的传统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英国传统中的几乎每个有点保留价值的东西,无论是一处村落、一件战袍、一本古籍、一则旧章、一条民约、一个习惯,甚至是一个纵无大害、却颇不雅的陋习,全都視若家珍。但若因此而说英国极端保传统,则又未必。这毕竟是一个曾割去国王头颅、经历了无数次改革的国家,它岂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丢掉一些废物?300年前,英国还在伦敦塔里处决政敌;200年前,它还将仅仅违规的士兵送上绞架;100年前,它还将女性公民排除在选民之外……,这些传统今天哪去了?英国似乎总能够适时地弃旧图新,在保传统与反传统之间应对自如。这种榜样,至少也值得人们深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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