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待希特勒

今天仅仅说出希特勒这个名字,都会使许多人备感厌恶与恐惧;说有人“期待希特勒”简直匪夷所思。但在90年前,希特勒可是德国人倾心拥戴的伟大领袖!直指有人期待希特勒,或许有点恐怖。但在某种特殊国度、特殊时期,人们期待某个近于希特勒的强人,指望他消灾弥祸、创造奇迹、拯救世人,并非什么稀罕事,未必没有某种现实性。问题是,这种误置的期待,往往成为灾难的开始。

07-15-democracy.jpg

德国的救世主

期待什么,一定是因为缺少什么。在1930年前后,德国人民缺少什么呢?缺少的并不是自由、安全、选举权,而是面包、工作、稳定货币、大国尊严;在这一切的背后,则是缺少稳定高效的政府与强有力的领导人。

从1930年倒回去20年,这些东西不仅一件不缺,而且在全欧洲都令人羡慕。之所以风光不再,乾坤倒转,全是因为那该死的凡尔赛和约;而让德国人屈辱的和约,又源于一战的失败。但战争的主要发动者正是德国人,该怪谁呢?

德国人不幸吗?至少大多数欧洲人不这样看。德国人,或者日耳曼人,这个从来自命不凡的骄傲民族,在欧洲舞台上纵横捭阖,已经称雄多时了;倘非如此,它也不至于胆敢发动世界大战。至于战败、受辱、被制裁,不过是咎由自取,何冤屈之有!但只知道缺少面包、工作、尊严的德国人不这样看,他们一心想着重振雄风、再圆旧梦!他们知道自己既不缺聪明才智,也不缺雄心,所缺的只是一个强人,一个俾斯麦,或者一个腓特烈大帝!

不幸的是,当时全欧洲的领袖们都浑浑噩噩,对德国的险恶形势视而不见。只有一个人一直在注视着,他就是希特勒!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。他没有片刻犹豫,带领他的凶悍无比的纳粹党徒,坚定不移地奔向“入主柏林”这一目标。他居然成功了:有近一半德国人亲手用选票将希特勒送上了元首宝座。并不是德国人完全了解希特勒、特别喜欢希特勒,他们为了圆心中的强国梦,太盼望强人了,而希特勒所展示的,正是他们所期待的强人形象!德国人在1945年的噩梦,在1933年就铸就了,做到这一点的正是他们自己!劫数难逃啊。

如果希特勒在1939年死去,他将真正以德国人的伟大领袖进入历史。他执政的最初6年,不仅实现了对德国人的承诺,实际上大过所望:德国实现了空前未有的统一、秩序、稳定;几乎消灭了失业、通胀,实现了奇迹般的经济增长;恢复了国防军的神威,使之成为全欧洲望而生畏的雄狮;撕毁了让德国人痛恨的凡尔赛和约,恢复了德国的大国地位……。仅仅这些,希特勒就超越了俾斯麦与腓特烈大帝,还能不被德国人尊为救世主!从德国民众那里,希特勒也确实得到了一个救世主所能得到的全部赞颂、欢呼与崇拜。在1936年柏林奥运会的开幕式上,狂热地向希特勒欢呼的人群中,不只有纳粹党徒,也包括许多曾经是纳粹党死敌的社会民主党人与共产党人。

在征服欧洲之前,希特勒首先完成了对全体德国人的征服!

当然,历史并未止于1936年。真正让希特勒醉心的大戏,是1939年开始的。而从此之后,德国人就不能不品尝他们自己种下的苦果了。元首原来给他们带来的一切,无论如何辉煌,很快就化为乌有。德国人没有能保住1933年,甚至也未能保住1918年;终至1945年的德国人,除了凄然面对一片废墟之外,变得一无所有。

他们曾经如此心醉神迷地期待的那个救世主呢?已经抛弃他们而去了。当时大多数德国人未必知道,面临末日的元首,本来想彻底毁灭德国民族,因为他认定失败了的德国人不值得活下去!但这个魔王已经无力实现这一疯狂的毁灭计划了。

期待强悍救世主的结局就是如此,德国人该怨谁呢?

东方的大救星

无论是否有人一厢情愿地将中国人称为“东方日耳曼人”,至少在一点上中德是一致的:在20世纪中德两国都曾苦难深重,当然中国更惨。这样,“苦难催生对救世主的期待”,这一规律同时在中德两国发生作用,就不奇怪了。两国人民都如愿以偿:终于盼来了各自的伟大领袖或者大救星。

或许有人持有异议:坐天下者自己争得天下,他人的期待算得了什么!这固然不错,但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,还是不能不承认,期待强人不仅是一种普遍现象,而且确实是一种可观的力量,它对于天平倾向哪一边未必不起作用。

遵义会议时,一支疲惫之师每况愈下,前景莫测,对强势领军人物的期待再自然不过;期待的对象是否恰好就是某某,当然并非一开始就有定论。1940年代兵荒马乱、烽火不息,无论祸源如何,人们已经耗尽耐心。那时,谁能收拾局面,谁就是救世主!而从中国的古老传统看来,更中肯的说法或许是:神州大地都在期待着某位“真龙天子”,尽管人们心中并无清晰的对象。内战的出人意料的逆转,使局面逐渐明朗,胜利者自然成了人们期待中的真龙天子,不再有人去关心其中的是非曲直、功过得失。

如果说,草民的判断、愿望与欢呼未必真说明问题,那么,知识精英的取向却不可忽略。客观地说,至少在1950年代之初,大多数知识界人士有着发自内心的热情期待。至少,那些放弃与胡适一起登机出走的机会、终于留下来的人,对于新政府的衷心期待,是无需怀疑的。天安门前响彻云霄的万岁声,不会不包括许多老民国学人的肺腑之音。那时,毕竟战火平息、华夏一统,了却了知识界的宿愿。即使愈来愈高亢的万岁声,让那些经历了几十年现代文明之风吹拂的知识人颇感困惑,人们的期待还是没有很快消失。

如果说,德国人的狂热期待破灭于大战的苦难,那么中国人的诚心期待则消耗于另一种战争:20世纪所特有的内战,战争的发起者正是人们盼来的救世主,战争的对象就是中国人自身:在1956年是交出一生奋斗成果的工商业者;在1957年是几十万知识精英;在1959年是为民请命的党内同僚;在1964年是数以千万计的各级干部;在1966年则扩大至所有同胞——此时“全面内战”终于开打,“全面内战”一词正是出于领袖之口!

我不知道,该如何恰当地评价这场旷古未有的战争,它灾难性地绵延数十年。德国人对他国开战,而我们却对自己人开战!德国人在德国及他国留下一片废墟,我们则完全在自己国土上留下一片废墟,只是主要为精神与文化废墟,它们迄今尚未被清理干净。

中国人期待救世主的结局,胜似德国人吗?

普京大帝

“给我20年,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!”从叶利钦手里接棒时,普京的这一豪言壮语,曾让多少俄罗斯人热泪盈眶!20年已经过去了,或许没有人敢向普京索看成绩单。但无论结果如何,都无法否定一个事实:当年俄罗斯人对于普京有多大的期待。

普京受命于危难之时,真可谓“国家不幸枭雄幸”!如果1990年代俄罗斯的转轨,不是那样出人意料地艰难;如果世界性金融危机对俄罗斯这个新生的市场经济体的打击,不是那样猝不及防,以致叶利钦走马灯式换将,几乎淘汰了所有的俄罗斯政坛精英:丘拜斯、普里马科夫、克尔诺梅尔金、基里连科等等;如果不是叶利钦在艰难政局的重压下心力交瘁、心灰意冷、无意恋栈——如果没有这一切,权力棒何至于落入普京这个来自彼得堡的无名小子手中!据叶利钦的女儿回忆,普京在接棒之时诚惶诚恐,毫无底气,哪有后来逐渐获得的那种舍我其谁、当仁不让的勃勃雄心?

自伊万雷帝以来,俄罗斯固然灾难不断,但始终是横亘欧亚大陆的一头凶熊,令人望而生畏;在红色帝国时代,它更崛起为与头号强国美利坚争雄的超级大国。这种非凡经历,培植了俄罗斯雄视天下的顽固民族性。而不期而至的挫折,不仅不能软化这种民族性,唯有使其表现得更加焦躁、更无理性。今天已被誉为世界头号硬汉的普京,既不可能也不愿意改变俄罗斯的民族性,他更乐意利用这种民族性来获取民意支持;他如愿以偿了。

在更加发达、文明、富裕的欧洲面前,俄罗斯人本来可以追求很多更有价值的东西:例如宪政体制、市场构架、现代产业、文明美俗……。但俄罗斯精英既不在意亦无耐心这类旷日持久的基础建设,他们只是钟情于传统的大国目标:维护并扩张它那不相称地硕大的军国体制。而这恰恰是普京的偏好。其实,更恰当的说法应当是:正是因为俄罗斯人普遍看重一个军事强权的至上价值,俄罗斯才欢天喜地地接受了酷爱亮肌肉的强人普京,并对其寄托了全部期待。

普京大帝的崛起,乃是普京独特的强势独裁者气质、与充满征服欲的俄罗斯民族性的完美结合。普京执政的20年,不是俄罗斯从贫穷到富裕、从落后到发达、从野蛮到文明的20年,而是俄罗斯从被列强边缘化到重新进入强国舞台中心的20年。清醒的俄罗斯精英明白,这无助于拯救俄罗斯,但这些人的声音太微弱,根本动摇不了普京的气势如虹,也改变不了普京的威望与经济指标成反比这种举世无双的奇迹!

俄罗斯所期待的只是强人!这合理吗?外界无权评说。但无论是祸是福,俄罗斯人都得担着,没有人能够替他们收拾局面。

期待强人

无论人们期待的是希特勒还是普京;也无论人们的期待能兑现还是落空,都不会违背一个普遍有效的规律:人们永远期待强人降世!

历史唯物主义者立即会反驳说:何必寄希望于强势个人,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!这种高调可以不听。首先,自称为历史唯物主义者的大多数人,恰恰是世界上最崇拜个人的人。其次,历史证据更倾向于表明,个人的作用——无论是积极还是消极——常常不可忽略,在局部或者短期内尤其如此。而且,人类恰恰不是天生的历史唯物主义者;毋宁说,人类多半是天生的强人崇拜者。更重要的是,强人崇拜是一个事实,无论你喜欢与否,都无法回避。

但是,期待强人并不意味着期待某个特定的个人,例如希特勒。在这一点上,有一系列误区需要澄清。不妨仍然以希特勒作为分析的例子,这一个案可以解释许多历史现象。

在今天的德国,仍然存在少数希特勒的追随者,不时可以听到“嘿!希特勒”的狂叫。简单地用“期待希特勒”解释不了这一现象。

不妨干脆承认,一部分人期待希特勒有其理由:今天的德国社会仍然存在希特勒崛起时的某些社会问题,例如经济低迷,社会秩序欠佳,政府缺乏权威,难民问题穷于应对,种族问题严重等等。但这些问题远未达到魏玛时代的那种程度。今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,某个希特勒式的人物,可以在21世纪得逞。

其次,今天的希特勒崇拜者,也未必赞成希特勒所做的每一件事;例如,未必还有多少人仍然主张屠杀犹太人。即使是今天的光头党人,也未必还想发动一次世界大战,除非他完全疯了。或许,主张赶走所有穆斯林,才真有大量支持者在。

希特勒作为一个影响巨大的独裁者,当然有多方面的特质,其中最主要的、让后世留下长久印象的,无疑是其超强的意志与风格。因此,期待希特勒者,与其说是期待希特勒这个特定的人,不如说是期待一个类似于希特勒的超强独裁者,赖以复活希特勒的某些政策与统治风格,例如集中权力、令行禁止、强势外交、严控移民等等。希特勒不过是超强独裁者的一个符号而已。目前在许多人看来,或许希特勒是最好的符号,但也未必是唯一可用的符号;就是俾斯麦、威廉皇帝等,亦未必不是可用的符号。因此,完全不必从字面上去解读“期待希特勒”。同样地,也不需要从字面上去解读“期待某伟人”、“期待普京”等等。凡用某伟人作符号时亦不妨改用秦始皇;而普京则不妨换成彼得大帝,如此等等。

上述分析,有助于驱散笼罩在某些已故独裁者身上的五彩疑云。近年来,这些劣迹斑斑的人似乎重新被戴上光环,似乎历史的诡异提升了对他们的评价。实际上,被今人期待不过是表明,他们作为某种虚构形象的符号而被理想化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