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国现代史上,有一个广泛流行、且事关国运的说法是:如果没有谁,那么就如何如何。说这种话的人,很有一种世事洞明的自信派头,不管他侃侃而谈的一番高论有多难以置信。比如,“如果没有谁,中国现代化就将如何”这样的高论,你能轻易当真吗?如果有人走向另一个极端,声称无论什么欺世盗名之徒,一旦问鼎中枢,就可能同样整出现代化来!你能相信吗?
文革派的现代化
谈到现代化,许多人不免有一番激动。我们今天多少享受到了一点现代化的福祉,不免要为自己庆幸。如果承认现代化的滋味还算不错,那么回首当年启动现代化事业之际,那种波诡云谲、前景莫测的时局,就让人不胜唏嘘、感慨系之!
文革结束之际,国家境况有多惨,今天不太有人去回想了。就说那时还不如二战后一片废墟的日本德国,也不算过分。记得在文革结束后不久,一些外国人在访问中国之后,发表观感称:所看到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原始社会!如果你有本事穿越时空回到40年前,大概也会有类似的感觉。凡是有过这种印象的中国人,多半会毫不犹豫地承认:今日之中国,真有点现代化的景象了。
如此抚今追昔,或许就会有人发表一番感慨:如果没有某某启动改革开放,哪来现代化的今天!是否有人对此置疑,暂且不论。真正令人惊异的是,立即有人反驳:没有某某的改革开放,照样有人搞现代化!你能说,张春桥就不会搞现代化吗?
持这种看法者其实大有人在,并非只是个别人的奇谈怪论。这些人并非反对改革开放,也未必是文革余孽。他们所遵循的不过是中国人的一种古老智慧:认定某些事是任何人都不免要做的。就好像说到项羽时,就可能有人说:一旦项羽坐了天下,还不是会像刘邦一样大杀功臣!项羽将会如何坐天下,无从知晓,且不置论;能肯定的是,搞现代化与是否砍人头绝不会是一回事!
那些认定张春桥也会搞现代化的人,并非认为张正是倾向现代化的人。他们的逻辑是:不管哪个坐天下,都得争取民心;而为此就得改善人民生活;这就得实现社会安定,全力以赴搞建设,这不是搞现代化又是什么呢?这种逻辑,初看起来似乎无人能反对。
这种逻辑恰恰不能成立!坐天下者治国、理政、让天下人休养生息、安居乐业,实现民富国强,当然是常理所在。但这不叫现代化!“什么是现代化”,大概是许多人认为无需回答、也不愿意回答的问题。现代化肯定不等于富强!否则,两千年前就已现代化了。
现代化首先得有现代元素。现代元素是什么?不必急于举出甲乙丙丁,重要的是指出:现代化元素源自已经高度现代化的国家。是哪些国家?这就不必多说了。
无需长篇大论,更无需引经据典,就能写出对现代化的一个简单表述:
现代化就是跟上最先进的国家所引领的世界潮流。
一定得追赶别人,这很没尊严啊!完全不必丧气。如果哪一天中国成了世界最先进的国家,那么“现代化就是跟上中国所引领的世界潮流”!这岂不很有尊严?当然,谁最先进并非由自己说了算,每个时代都有自然形成的某种共识。
现在不妨问:文革派有跟上世界潮流的认识与意愿吗?那就去看看他们在文革中说了什么、写了什么、做了什么吧!“宁要社会主义的草,不要资本主义的苗”,这样的主张还能跟上世界潮流?当然不妨设想,文革派当时说的不是真话,到时候他们会亮出真实想法,或者至少会拐弯子。确实不少人拐了弯子,但那四个人就是不行,张春桥尤其不行。只要看看他们后来——包括出狱之后——的言论就知道了。张春桥在他那些可称为“政治遗言”的文字中,对他的“文革理论”信仰之深,我不禁大感惊讶。一个想必阅读广泛的人,一个应当智力不低的人,在目睹了上世纪下半叶的世界变局之后,在有足够时间检视自己一生之后,仍然能让自己困守窠臼,仍然相信“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”是唯一的救世良策,实在不可思议!
因此只能说,不可能有“文革派的现代化”这回事。
凡是派的现代化
“凡是派”这一名称,在中国政治史上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,今天的年轻人大概不再有什么印象,在未来的政治史著作中也未必能占据引人注目的位置。所谓凡是派,就是“坚称凡是文革领袖主张的思想都要继承”的那些人,它以华国锋为首,还包括华的主要盟友汪东兴、陈锡联、纪登奎、吴德等。
如今天众所公认的,华是朴实、厚道之人;但这种特质,并没有妨碍他遵循权力的逻辑——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地运用铁腕手段,去达到自己的目的。他一生最精彩的大手笔,当然是一举清除四人帮,并且就在干成这件事的当天,接过了领袖的桂冠,只是将前任领袖享用的伟大二字换成了英明。至于他是否在其任内表现出足够的英明,则颇难定论;主要原因之一是,他真正主政的时间太短了,不过一年左右。1977年夏邓小平复出之后,华实际上只能演配角了。
华是不是地地道道的凡是派,迄今都有争论。这件事意义并不大。要紧的是,他以这个罪名被排除出局了,而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。
无论华国锋是否为凡是派,他都是现代化目标的忠实追求者。大概没有人认为华是特别具有远见卓识的人。华对现代化的理解,不会超出“民富国强”这种认识。这就决定了,“凡是派的现代化”主要就是经济的迅速增长。在这件事上,华来不及做太多事。唯一一件颇具影响、且已载入史册的大事,是发生于1978年的洋跃进,这是1958年大跃进的某种重演;洋跃进的不同之处是,它难得地利用了外国资本与外国技术。权力过渡之后,洋跃进也就跟随华国锋而退了。
如果假以时日,“凡是派的现代化”是否也能结出硕果,今天已没有人愿意考虑这样的问题。我的回答则不太高估华国锋。华既没有邓胡赵那样的领袖气质与胆识,也太拘泥于毛式思维,不太可能作出全面平反冤假错案、改正右派、废除公社制、全面市场化等惊天动地的改革决策,因而不太可能实现一个崛起性的现代化进程。
这样一来,“凡是派的现代化”的可能前景,就未必十分辉煌了。
左王们的现代化
“左王”这一名称不知起于何人,但在邓小平“南巡”中提及之后,就风行中国朝野,后来成了流行词。左而王之,已够荣耀了,因此并不是什么贬称。正因为如此,能称左王者,只能是政界的顶级人物,普通人岂敢僭越?实际上,获此殊荣者仅有胡乔木、邓力群二人。
公平地说,胡邓二人都是中共党内顶级“秀才”,又不像陈伯达那样憨拙,颇有谋略,堪称郭嘉一类人才,长期在高层充当谋士,并非仅仅舞文弄墨而已。到1980年代,两人都进入权力中枢,实际上几乎把持了书记处,已经有机会问鼎最高权力了。当时在邓小平之下,实际执掌中枢的胡赵二人,是党内少有的才俊,其深得人心,更非左王可以比拟。在整个1980年代,左王与胡赵冲突不断,既有理念之争,更有权力博弈。尤其是邓力群,自视甚高,一直不服胡耀邦,早有取代之心。他在1986年倒胡一役立了首功之后,在几位大佬支持下,竟然奋起一搏,志在登顶。但用心过切,操之过急,终于弄巧反拙,从此一蹶不振。1990年之后,两位左王都淡出政坛。
左王们卫道之心操切,种种行为令人不齿,早已种下恶名。退出中枢之后,在党内就少有亲近追随者,以致晚景孤寂,似乎是落拓的政坛失败者。
另一方面,左王所秉持的保守观点与强势主张,实际上正合党内传统,后来愈来愈成为主流观点。这样,左王自然成为改革年代意识形态的实际奠基者。就是在理论宣传部门的权力布局上,左王也比胡赵技高一筹。此后30年,作为“意识形态大本营”的社科院的掌门人,几乎都出自左王门下;而思想界颇具改革意识的那些胡赵追随者,则几乎全部出局。无论左王个人晚年如何落魄,但实际上他们成了后来几代左派文人的真正精神导师。邓力群更寿星高照,过了百岁之后谢世,备极哀荣,受到出人意外的高规格礼遇,应当不是偶然的。在九泉之下,左王面对胡赵,该喜乎?抑悲乎?
对于近30年中国现代化进程而言,左王的门面冷落似乎并不重要;他们在实质上的精神导师地位,才真正具有重大意义。应当说,在现代化轨道的精神监护方面,真正打上印记的是左王,而不是什么“邓小平理论”!今天所奉行的旗帜、理论模式、语言风格、主要词汇等等,大多可以在左王那里找到出处。就能力而言,今天那些当红写手,包括某常委在内,也远不及左王,只能算是三流人物。
考虑到这些,就不能还说左王是失败者了。毋宁说,左王是成功者,是没有被授勋的真正的成功者!
既然如此,今日中国之现代化,其牌位是否应当属于左王呢?是否可以干脆说,今天所拥有的现代化,实际上竟然是“左王的现代化”呢?如果没有邓小平的“南巡”,“左王的现代化”这一表达,不会显得更真实吗?
总设计师的现代化
在文革之后的20年间,中国政坛无论经历多少风风雨雨、起落沉浮,能够稳定局面的真正灵魂人物,毫无疑问是邓小平。邓当然不是张春桥、华国锋、胡乔木那一流的人物,他是真正划了时代的人。公平地说,在中国现代领袖中,邓是最重实务而不尚虚荣的人,是置身权力顶峰却从未加冕的人。在华盛顿以国宴接待的外国政要中,邓是唯一一个仅有“副总理”头衔的人。
但仅仅“总设计师”这一头衔,其含金量就超过了所有其他的头衔。不过,这一头衔是邓在身后获得的,是邓之后的领导层对邓所表达的最后敬意。但恰恰是这一头衔并不适合邓,当然也不适合别人;因为改革开放不是“设计”出来的,而是“摸”出来的。这一结论对于邓毫无贬意。任何宏大的社会历史进程,都不可能设计,而只能顺应时代的自然趋势。这样说似乎颇失自信,肯定不为掌握“宇宙真理”、忙于顶层设计的大人物所接受。
同样的道理,邓小平也未曾设计中国的现代化。
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认,正是邓启动且主导了文革之后的中国现代化进程。如果将这一现代化进程称之为“邓小平的现代化”,大概大多数人都不会反对;即使那些不完全认同邓的人,或许也能接受。
那么,邓小平的现代化成功了吗?
坚持现代化应属于邓小平的人,可以抬出“邓小平理论”作为依据。但实际上邓是一个没有理论、也不在意理论的人。或许这正是国家之幸;如果邓是一个理论家,很可能今天就没有这种程度的现代化了。没有理论不等于没有目标;邓的目标明确、直观、朴实,一如他的一贯风格。邓的目标由数字构成:20世纪末国民收入翻两番,达到人均800美元;再过50年之后达到中等收入水平。当然,这些都不过是“国富”的内容,并不及其他。
依据如上标准,邓的现代化确实成功了,而且是“超额”的成功!在一定意义上,邓实现了一百年来无数先贤的遗愿。仅就这一点,也应当给邓小平树碑!完全可以说,邓是上世纪堪与孙中山并列的最伟大中国人。
那么“跟上世界潮流”呢?引进世界最先进的技术与生产方式,追赶发达国家的富裕程度与生活方式,认同已成为世界主流的市场化等等,这些无疑都是“追赶世界潮流”的题中应有之义。但任何具有世界眼光的人都知道,世界潮流并不限于这些,还有许多方面——恰好是最重要的——邓却无意追赶。简单说来,邓不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,看到在中国实现以西方为范式的政治现代化、观念现代化等等,他担心那样会颠覆现存的权力结构。他首先关心的,是“稳定压倒一切”以及“两手都要硬”。至于在他身后,政治现代化是否终究不可阻挡,他并未明言,其真实想法如何,或许永远无从得知。
这样,邓的现代化就至多成功了一半。如某些明智之士所警告的,如果没有政治现代化,已有的现代化成果,将有得而复失的危险。这仅仅是一个恐怖预言吗?
如果出现这种“恐怖预言”中的情况,那仅仅是邓小平的悲剧,还是同时也是全体中国人的悲剧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