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新庵不若修古廟,讀生書不若溫舊業。
直到今天,我依然記得當年發現《幽夢影》時的驚喜。
總覺得,讀書和愛情都是很講緣份的。情況就如書中形容遊山:「遊玩山水,亦復有緣。茍機緣未至,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,亦無暇到也。」每次去圖書館,如果不太趕時間,我都會同自己玩個遊戲。走在一排排的書架之間,憑感覺停在某個角落。然後,不看書類也不看書名。像盲婚啞嫁一樣,從茫茫書海之中取出幾本。搬到窗下安靜的坐著看。逐一掀起紅頭巾,撥開面前的瓔珞。這一本,可會是一見鍾情呢?《幽夢影》我就是這樣偶然發現的。
尚友古人
《幽夢影》被譽為「發前人未發之論」的奇書。是清初文學家張潮的語錄體隨感筆記。文體是明末清初盛行的清言小品。有別於一般說教式的規條、法則。《幽夢影》更像靈光一現的絮語、感言。透過清靈的文字,欣賞古人眼中的世界。窺視中國傳統文人的智慧之光、精神修養、生活文化、居住環境、美學品味。以致於價值觀、愛情觀、朋友觀、人生觀。這是我最喜歡的清代文學(之一)。
我十來歲第一次在圖書館看《幽夢影》。雖然是隙中窺月,一看我就好喜歡了。感覺似詩非詩,似文非文。文字精鍊雅緻,風趣幽默。一面笑一面看根本停不下來,不經不覺就一口氣看完了。站在幾百年前的字裡行間,我感覺到文字裡的生命依然活著。古人從來不是一幅發黃發霉的畫卷,而是有血有肉的靈魂。比你我更懂得觀山、玩水、養花、賞雪、吟風、聽雨、看雲、弄月。我當年不過白紙一張,卻千軍萬馬地感覺到那份心靈的共鳴。天下好書有如恆河沙數。我居然能夠在沒有老師推薦,沒有看過一篇書評的情況下,發現了這本「快書、趣書、禪書」。即便後來逛書店,問知缺貨多年。我依然能夠在「元曲」的書架邊緣一眼看見它。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微妙緣份。
初版編校序曰:「章衣萍先生說:是他『以重價得之徽州,林語堂君見而喜之。」世界因為林語堂而認識張潮。而我卻是因為《幽夢影》而認識張潮的。(好吧,我承認我一直為此沾沾自喜~)第一次讀《幽夢影》,我根本不知道它是林語堂一見傾心,「數十年間孜孜不倦地推介」的愛書。他不惜翻譯成英文,推崇為中國版的《聖經》。就是希望世界能夠見識中國傳統文人的人格特質。而他亦真的做到了。《幽夢影》因而廣為人知。
林語堂在《古文小品譯英》(The Importance of Understanding)說:「我所喜歡的文章…...那些對我有無形影響的老朋友,他們表達的情意真的是歷久彌新而又令人驚喜。我挑選的自然是最好的文章,是我閱讀之後不能忘懷,並使我有所了悟的文章。不能引起我心靈共鳴的文章我是不翻譯的。」我不懂得翻譯,也不知道如何定義好的文章。但這段文字,卻完美勾勒出我看《幽夢影》的心情。即使距隔幾百年。即使我無法全然理解張潮的所思所感(幹啥一日之計要種蕉呢?為啥冰裂紋窗欄不耐看?)但是,在閱讀的過程中。我感覺到自己與他們兩個有著一份神奇的連結、無法言喻的共鳴。在時間的隧道裡,我彷彿搭上了時光機,上與古人為友。
時空裡的聲音
作為城裡人,我對大自然的顏色、形狀、意趣,其實並不熟悉。但我對聲音敏感。《幽夢影》給我的第一個印象,就是有很多美麗而獨到的聲音描寫:「春聽鳥聲,夏聽蟬聲,秋聽蟲聲,冬聽雪聲。」「松下聽琴,月下聽簫,澗邊聽瀑布,山中聽梵唄,覺耳中別有不同。」「凡聲皆宜遠聽,惟聽琴則遠近皆宜。」這是《幽夢影》最吸引我的地方。雖然張潮被取笑可享「耳聾之妙」。但我肯定張潮不可能是音癡。如果是音癡,一定寫不出如此細膩的感受。正如倪永清曰:「識得不同二字,方許享此清聽。」
遇見一本好書,總會給我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。每次看《幽夢影》我都會不其然的在那裡想道。啊!這些令人動容的文字,真的是寫在幾百年前的嗎?感覺太現代了。一個清代文人怎樣看世界?「情之一字,所以維持世界;才之一字,所以粉飾乾坤。」
一百年後,我深信這個說法應該都可以適用。這大概是《幽夢影》的魅力所在。那種一錘定音的世界觀和人生哲學,是沒有商量餘地的。你只能以一種仰望和拜服的心情去托頭欣賞。而這份欣賞又確實沒有時間性的。即便我最近又讀了兩三遍,還是覺得好好笑。而且每次看都會有不同的體會。正是書裡所言:「皆以閱歷之淺深,為所得之淺深耳。」星燧貿遷,《幽夢影》在我依然是心靈的安頓處。中國版《聖經》,確實所言非虛。
(有太多想寫,惟有分兩篇。待續~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