輪迴書單|再讀《幽夢影》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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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淵博友如讀異書,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,對謹飭友如讀聖賢經傳,對滑稽友如讀傳奇小說。

才子的宿命

作者張潮,生於清順治七年。字山來,號心齋。出生於書香門第。「十有三歲始為八股」。張潮天資聰穎,醉心讀書,博通經史。可終其一生,到底無法擺脫無數文人經歷過的磨難。科舉不第,懷才不遇。只能補官當個翰林院孔目的小官職(類似圖書管理員的閒散腳色)張潮在《八股詩自序》說:「嗟乎...人生幾何,誰堪屢誤?又況此十二年苦辛坎坷,境遇多違,壯志雄心,消磨殆盡。」

才子喔當然有點傲慢,亦普遍患有眼高於頂的結構性毛病。怎麼能適應官場的爾虞我詐,甘於隨波逐流呢?無法一展抱負又遭逢家難。大約24歲時,張潮決定轉換跑道著書立說。但好景不常。天命之年又誤墮坑阱鋃鐺入獄。這對於孤高的張潮來說無疑是致命的一擊。除了田在,屋在,身在,也就一無所有了。自此再無新作問世。惜哉。

坊間估計《幽夢影》是張潮48歲前斷斷續續寫成的。雖然摻雜著詩人的多愁善感,從頭到尾都流露著一份意氣風發的神氣。可以想像張潮當時經濟條件不錯,在文壇亦有一定影響力。有別於作者死後得到的關注,《幽夢影》一開始已經得到很高的評價。著名文學家余懷作序,140多個文人撰寫點評。「自開闢以來,未聞有此奇論。」當時出現了一些仿效之作。例如朱錫綬的《幽夢續影》。林語堂在《生活的藝術》裡說:「這一類的集子在中國很多,可是沒有一部可和張潮自己所寫的比擬。」即便如此,倒證明了一件事。有趣、有才華、有幽默感的男人,是難以抗拒的。那份「足以顛倒情思」的魅力。即便過了三百幾年,依然有著無色無味的強大殺傷力。即使你刀槍不入,都很容易中招。

快樂的泉源

如果我讀《幽夢影》一直在偷笑、傻笑、狂笑。大概都是讀到附在正文後的評語。這是僅次於聲音,《幽夢影》最吸引我的地方。其實我第一回看的版本沒有附印評語。但我對於一見鍾情的文字,總是習慣挖掘考古。鑽進中央圖書館裡去,蹲在文學資料室搜尋大半天。結果真的給我發現了清刊本的大量批注。「情必近於癡而始真。」《幽夢影》從此成為了我的真愛(之一)。

張潮是個有趣的人。他的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燈。五百餘則評語。有朋友間的鼓勵:「讀《幽夢影》,則春夏秋冬無所不宜。」「道學之言,才人之筆。」有知己式的感觸:「願在人而為夢。」「願在夢而為影。」有兄弟間的自嘲:「余境況不佳,山窮水盡矣。」當然,還有知己之間的心照不宣:「多情語,令人泣下。」雖然當中不乏挖苦、調侃、尖刻、抬槓。「風流自賞,真率誰知」那份男人世界裡的自嗨自爽也很令人髮指。但看相知相惜之情溢於言表。除了讚嘆點評者的文采。也真的很羨慕作者能夠認識到一班至情至性,又志趣相投的知心好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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朋友是什麼?

林語堂在《古文小品譯英》裡說:「翻譯是很微妙的工作 。唯有能夠和作者情意相通的譯者才能翻譯得好。因為譯者實際上是以另外一種語言文字替作者發言,如果兩者不像是老朋友一樣,這怎麼能辦得到?」看著林語堂的《幽夢影》英譯本,我完全感覺到那份「和作者情意相通」的悸動。講真,以一個譯者而言。願意不問回報並成功翻譯中國經典古籍已經很功德無量的了。而最難得的是,林語堂居然連五百來則評語都統統翻譯過來。也不光是字對字直譯意思的,就連文字裡的神態、表情、語氣、動作。都完美地神還原了。可能沒有正文的包袱吧,我覺得英譯評語比正文更跳脫更可愛。而最神奇的是。我們在同一個笑點,都不約而同地被擊中了。讀到以下一段中英對譯,我簡直笑噴。

【正文】看曉妝,宜於傅粉之後。It is good to look at a lady at her morning toilet after she has powdered her face.
【評語】余淡心曰:看晚妝,不知心齋以為宜於何時?(What should be the time to look at lady’s evening toilet? What’s Shintsai’s opinion?)
周冰持曰:不可說,不可說。(Hush! Hush!)
龐天池曰:看殘妝,宜於微醉後,然眼花撩亂矣。( For evening toilet, the time should be when the lady is slightly drunk. But at that time one’s eyes are blurred, too.)

都說人類是沒有怎麼認真地進化過的。看著可圈可點的妙絕評語,我彷彿看見昨晚聊天群裡的精彩對話。很有時空交叠的況味。這大概是譯者的苦心。古人總是給人一種嚴肅古板的感覺。但林語堂就是要全世界知道。中國傳統文人從來不是一座古老石山,他們都可以很扯很搞怪。就像你我一樣,簡直什麼鬼話都可以說。即使是路人甲,都會忍不住駐足搭訕。翻開當年的筆記,我在某串評語下寫了一句:「笑儂曰:有《幽夢影》作伴,足矣!」然後看了英譯本,發現林語堂同樣留下了很多的「語堂曰」。我覺得很震動。在那個霎那間,我們彷彿交換了一個眼神,心領神會的莞薾一笑。

「雲映日而成霞,泉掛巖而成瀑。所托者異而名亦因之。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。」雲和日,從來不用說話。只要相遇在天邊,便能幻化成美麗的彩霞。「大率雖千百里之遙皆可相信,而不為浮言所動,聞有謗者,即多方為之辨析而後已。」朋友是。即使距隔千百里、幾百年,都能夠比你身邊的人欣賞你、明白你。所以,發現結拜為叔姪的張竹坡都誤讀了張潮的意思。林語堂便在下面為張潮辨析:「你們都誤會了心齋的意思,他是說要記得應用所學。」朋友是。一種跨越時空、身分、 語言、文化的默契。只要有緣,都能相遇。來世變了女人,都要相認。「再來時,不可忘卻。」讀到以下一段,我又不覺讚嘆張潮的心竅玲瓏。女人善妒,古今中外亦然。莫札特都說了,女人皆如此喔!

【正文】才子遇才子,每有憐才之心;美人遇美人,必無惜美之意。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,一反其局而後快。
【評語】寉山曰:諺云,鮑宅當筵笑郭郎,笑他舞袖太郎當,若教鮑老當筵舞,轉更郎當舞袖長,則為之奈何。
鄭蕃修曰:俟心齋來世為佳人時再議。
余湘客曰:古亦有我見猶憐者。
倪永清曰:再來時,不可忘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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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的信條

生命的價值,到底如何定義?豪宅?跑車?手機?包包?是的。今天我們的物質豐富了,科技先進了,生活舒適了。人,真的有在進步嗎?你,有變得更快樂嗎?

今天人類都有iPhone13了,上太空了。但看見月光,除了打卡,我們懂得「皎潔則宜仰觀,朦朧則宜俯視」嗎?在湖邊散步,迎來了一陣微風,你又可會領略到什麼是「春風如酒,夏風如茗,秋風如煙。冬風如薑芥」呢?

所以在某個程度上,我覺得人類是在退步的。古人在沒有文字,沒有望遠鏡的情況下,都能夠寫成了《易經》。今天,關於天地水火風雷山澤,我們又知道了更多,還是更少?今天我們擁有用不完的文字,說不出的尖端科技。但你靜下來的時間,除了滑手機,你都在做什麼呀?

「涉獵雖曰無用,猶勝於不通古今。」不知從何時開始,人類都只會為「有用」的事而努力。但什麼是有用,什麼是無用呢?能賺到錢的是「有用」?沒有眼前利益就是「無用」?噢,難怪古人古書都與「無用」劃上等號了。我的高中同學是中文系老師。他曾經很感嘆的說:「哎,今天的學生都不知道四書五經是什麼了。說不定若干年後都要絕版了。」我不是教育家,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。但古人的傳統、智慧、文字,若是無法好好承傳。一百年後,人類和AI,還有什麼分別呢?

南懷瑾老師在《論語別裁》裡說,孔子曾經很憂慮。擔心傳誦千年的聲音會有消失的一天。但事實證明,今天有人還在看《論語》,我還在看《易經》。是的。時間可以帶走一切。但留下來的,也就是相對永恆的東西。 文字的生命,有它自己的軌跡。「游玩山水亦復有緣。」我深信。文字會像山水一樣,永恆地流淌於天地之間。有緣的話,總會有人在圖書館的時間摺縫裡看見的。「情之一字,所以維持世界。」只要世界仍然有雪、有花、有酒、有月、有山水。我相信。《幽夢影》會一直流傳下去。因為這是人生的信條。我們一生都在尋覓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