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。
这话传了千年,所以千百年来,戏子和婊子这两个职业也是最为大众唾弃的,可又恰恰需要这两类人取乐。当取乐过后,却又悔恨交加。又在心底暗暗安慰自己,天地六合寥寥,快活这一次却也无妨。
抹上粉墨,你我是才子佳人,帝王将相。演绎卿卿我我,缠绵悱恻,恩恩爱爱, 分分合合,历经世间沧桑。可抹掉粉墨,你我是青梅竹马,同梦同眠,命运早已相连。
柳深青透过浓墨重彩的脸看着对面的柳城,一举一动,年纪虽幼,却将霸王的气势演的分毫不差。 从最初的豪气盖天到最后的穷途末路, 虽短短一折,却情绪饱满,让她也终究分不清是真霸王还是假霸王。
这满腔悲凉,却被柳师傅的怒吼声打断。
“给我滚回去,演什么演,回去给老子读书去。”柳师傅一手拎着竹板子,一手抓着柳城,那板子便一板一板打下去。柳深青透过柳城的惨叫声都可听到那皮开肉绽的声音。这声音虽然打在了柳城的身上,更痛的确是柳深青的心。这一痛便是一辈子。
“阿城哥哥,以后咱不演戏了,好好读书吧。这样,师傅就不会打你了。”柳深青对着捂着屁股的柳城说道。
柳城嘴一咧,眼一瞪,说:“你个小丫头片子,懂什么,霸王多帅啊。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。那是英雄,能演英雄,多厉害呀。”说完,又捂着屁股咿咿呀呀地叫起疼来。
两人自幼一起长大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那柳城是柳班主独子,自幼便是锦衣玉食,吃喝不愁。柳班主誓要将柳城培养成状元,可这柳城自小在戏子中长大,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,对这咿咿呀呀的戏文却是钟爱有加。柳班主是恨铁不成钢,却也无可奈何。
那柳深青是柳班主养女,是岁月难渡或是生活困苦,才使得家人狠心弃于戏班门口。因抛弃之日正是杨柳深青之季,便取名柳深青。
柳班主自幼教导两人,虽是戏子无义,但也要做那有骨气的戏子。做生,便做那楚霸王,虽自刎乌江却也依然不舍英雄气概。做旦,便做那穆桂英,巾帼不让须眉,可堪男儿郎。
每每谈及至此,柳城总会深深地望着柳深情,年幼的少年郎,眼里满是亮光,满是坚定。深深地吸引着柳深青。
正所谓眼为情苗,心为欲种。眼是表达心中的一往情深,心更是眼睛深处的缠绵悱恻。你回头一眼万年,我便紧紧相随。
从一而终。
2
“阿青,从此我是霸王,你是虞姬。你是穆桂英,我便做你的杨宗保。做那最好的角。”柳城一边看着桌上的四书五经,一边对着旁边做女工的柳深青说。
“你的杨宗保。”正想着,那针便毫不留情地扎破手指,顿时,鲜血流出,可柳深青却毫无察觉,依然沉浸在“你的杨宗保里”。
“傻子,手指都破了,你是不唱戏唱傻了。”柳城一把拉过那流血的手指,轻轻抿于口中,为她止血。顿时,那温热的感觉自手指传于柳深青的心里,让她的眼前渐渐朦胧。
柳班主望着院里的两棵杨柳树,一口一口抽着烟,叹着气,愁云满面。
“班主,小姐和少爷的感情挺好的,您有什么可叹气的?”家里的老奴问道。
“阿青本来就是许给阿城的,可你看,这阿城一心要做那楚霸王,那楚霸王的结局好吗?”
“班主,您多虑了吧。这太平盛世,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好的结局,您想多了吧。”家里的老奴自欺欺人道。
哪有什么太平盛世。军阀割据,清政府早已四分五裂,还有日本人虎视眈眈,战争一触即发。
“但愿吧,去练戏吧。”柳班主叹了一口气说道。
南风薰暖,霞光绮云中。少男少女不知愁绪,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奔跑追逐。男子一身青色长衫,眉眼温润,满眼宠溺地看着奔跑的少女。女子虽着荆钗布裙,却难掩艳色。正值青春年华,已出落得脸衬桃花,眉弯新月。 又被那温润少男宠溺,仍不失少女情怀。这少女,谁见不怜爱呢?
柳深青初次登台。描眉画眼,敷粉施末,做张做势,乔模乔样。简直活脱脱的虞姬在世。稍一亮嗓,竟震惊全城。那曼娆身姿,配上那天生妩媚的嗓音,简直堪称完美。不仅震惊全城,更是震惊了柳城。
柳城只暗恨自己不能做她的霸王。柳班主也暗恨不该让柳深青登台。但柳班主转念一想,说不定这样就可以促使柳城好好读书,修身养性。
3
时光如水般消逝,快且留不住。
这年柳深青已登台两年有余,名声大噪。却也只独自唱戏,除了柳城,不愿与其他伴侣共同登台。
这年柳城已读完四书五经,准备出外留学,觉得自己唯有功成名就,方可迎娶美得不可方物的柳深青。
也是这年,柳城读到“梨花淡白柳深青,柳絮飞时花满城。”他读与柳深青,告诉她,他们两的缘分是天注定的。
可柳城却没有告诉柳深青后两句“惆怅东栏一株雪,人生看得几清明。”人生苦短,惆怅满怀。
也是这年。1931年,九一八事变爆发,16万中国将士战死东北。从此开始,日本开始步步为营,一步一步侵犯中华土地。
柳城闻说此消息,气愤不已。恨不得手刃日军,16万将士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日军的抢下。他不甘。
那柳城日夜关注报纸,只盼有一日可以看到我军胜利的消息,可得到都是惨败。他一天天失望,一天天害怕。终于有一日,他看到晨光熹微,认为那是胜利的标志,他要参军,保家卫国。
“青妹,父亲自幼教导我们要保卫国家。如今国家有难,我岂可坐视不管,任由日军侵踏,我绝意参军,保家卫国。”他看着越发出挑的柳深青说道。
“阿城哥,外面炮火纷飞。我不忍你去,可我不得不让你去,我要你做回你的楚霸王,顶天立地,收复山河。”柳深青看着目光坚定,眼里有万点星光的柳城说。她不要他做她的楚霸王,她要他做救国的楚霸王。即使此去前程未卜。
“阿城,此去生死无测,不过,吾儿战死沙场,我高兴,放心去吧。”柳班主严肃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说道,只是笑容有些勉强罢了。
柳城看着柳深青咬着嘴唇,漠无表情,只是眼里强忍的泪水早如断线的珠子一般,布满脸颊。心爱的人要上战场,怎能不担忧,只是不能留,留了便是卖国贼。这卖国贼的名,她担不起。
柳城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柳深青的额头,轻轻抚慰她道:“等战争胜利了,我就回来了,不要担心了,答应我,好不好?”难得的给柳深青撒娇,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,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悲。
那柳城一步一回头,不舍、难过的情绪全部涌上心头。他站在小巷口,透过斑驳陆离的墙壁望向家门,还是那熟悉的场景,进家的时候得需要穿过一个小洞。两旁堆着一些不用的什物,不用的火炉子,烟筒管,大大小小的带泥的花盆,还有许多练戏的把式子。进入院子之后,在院子两旁栽着两棵大杨树,他曾在那棵杨柳树下,为柳深青描眉点红唇。进入正厅,还得上五六级台阶,才是一扇木门,这才到了家。正厅往东数第三个屋子,是他的,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籍,当然关于楚霸王的书籍较多。第四个屋子是柳深青的,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戏服,还有各色各样的胭脂。可这样的场景,自己却再也见不到了。
他剥开眼前的朦胧,看见倚着木门的柳深青,父亲。此去经年,归期不待。
转身,若再留恋,必然是走不了的。泪如雨下,眼前的路再次模糊,但他不敢停下。
4
春花开又落,秋风吹着那夏月走,冬雪纷纷又是一年。游子尚未归家,归信更是难觅,生死更是未知。痴情女子更是苦苦等待,等到人比黄花瘦。
这一年,柳深青成为名角,艳压群芳,成为大江南北的名角。她努力出名,只为在外征战的柳城可以通过他人之口了解到她。
这一年,日军侵城。
日本军官早已闻得柳深青的芳名,邀柳深青为其唱戏。
“日本人不配听我的戏,告诉那青木大佐,本姑娘不唱。”柳深青背对着那传信的人道。
那人扶了扶了眼镜,本来就弯的腰弯的更低道:“哎呦,我的好姑奶奶,给谁唱戏不是唱啊,您还拒绝了,那日本人杀人可是不眨眼的啊。”
柳深青看着传信的人一副狗腿子的样子,恨不得一脚踹出去,冷哼一声:“贪生怕死之徒,滚出去。”
那人讨了个没趣,想着日本人那边的事儿没办好,又在这边被区区一个戏子侮辱,心烦得很。一跺脚骂道:“你他妈不就是一个戏子,和婊子有什么区别,傲什么啊,迟早一天你得求我的。”并呸了一声以此表达自己的怒气。
“阿青,我想解散戏班。日本人进城,唯有投降方可保全性命,这戏班子人多,不能白白送了命啊,早早解散为好。”柳班主看着院里竹竿上搭的那些戏服带着哀伤的情绪对柳深青说道。
“师傅,解散吧。毕竟戏班人多,咱不能拖累别人。”柳深青看着那些戏服感慨道。
对于戏子来说,那戏衣便是生命。如今这戏班要散,戏衣要破,这戏还怎么唱下去?
不过对于柳深青来说,没有了那楚霸王,她这虞姬也当不了多久了。
话说那柳城,出城之后,便遇那日军杀戮。他恨不得时刻与日军搏战,但他得找到组织,找到依附之物方可杀敌报国。
他先后辗转加入民兵组织,后又阴差阳错进入国军部队。其中也偶闻有一戏子,名曰柳深青,而今已红遍大江南北,即使在战场前线,却也依然可以听见柳深青的名号。
柳城每每听见,心里有自豪之意却又有担忧,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。这样出名,万一日军哪天攻城,要求青妹唱戏,她可要怎么办啊。唱了,便是那卖国贼,不唱,便要送命,他纠结。
柳城掏出纸笔,如今被日军已围困四夜三天,逃出重重围困,已是不可能的了。他在这生死关头,借着夜晚的月光,写下寥寥数笔,只盼他日可以传回家乡。
借着夜晚的月光,呈现在他眼前的不是纸笔,而是柳深青第一次登台的模样,还有她陪在他身边的场景,更有她奔跑于青石板路上的身影。一幕幕场景皆呈现于他的脑海里。枪炮声响,日军发起进攻,收笔提抢。砰地一声,一颗子弹穿过于自己的左胸膛,又一枪,打在了自己的手臂上。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,子弹上膛,打出,一枪毙命,弹尽粮绝,必死无疑。不能死于日本人的手下,最后一程得自己来解决。拔出大刀,向自己的胸膛刺去。正如那楚霸王乌江自刎一般,他也终究成了那楚霸王,成了那英雄。合眼的时候,眼前最后的场景是,那年他于杨柳树下,为柳深青画眉点红唇,柳深青那羞涩一笑,从此误一生。他喃喃道:来生再为青妹画眉点红唇。
从前只在台上做那楚霸王,今日在现实中也做了那楚霸王。
5
一夜噩梦。柳深青梦中都是她和他,她梦见柳城穿着一身白衣,在梦中向她招手,只是微笑望她,却从不言语。她跑着追向那白衣男子,却无论她怎么追都追不上,那白衣男子也不等她。她惊醒,心中暗暗担心她的“楚霸王。”
一张血迹斑斑的书信从远方战场传来,那是带有灵魂的,更是带有绝望的。
原来这信是被一个乞丐捎来的。柳城所在部队全军覆灭之后,日本便攻占了那座城。这乞丐对地形倒是很熟悉,装死也是一绝,从日军的枪口下逃脱。本想与战死士兵身上搜刮点东西。
毕竟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更何况于这乱世。他于柳城身上看见这封信,本想遗弃,但又转念一想,说不定可以用这封信乘机敲打一番。于是一路走走停停,又躲着日本人,几经转折,终于将这封信递到了柳深青手中。
柳深青平淡地看完信,面上平淡,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汹涌,颤抖的双手出卖了她所有的情绪。
她一言不发,缓慢穿上戏服,再次描眉点红唇,她要为日本人唱戏。
“去告诉青木大佐,我给他们唱戏,但有两个条件。第一个,必须去他们的地界唱,在自己地界唱,我嫌丢人。第二个,放过戏班内的人。如果答应这两个条件,我就去给他们唱。”柳深青着一身红色戏服,类似喜服,对那传话的人说。
“哼,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。早早给日本人唱戏不就完了吗,哪还有这么多事儿。臭戏子,事儿就是多。”那传话的人直着腰,一脸得意的对柳深青说。
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柳深青做了卖国贼。
给日本人唱戏那天,柳深青着一身红衣戏服,手持刀枪,唱一出《穆桂英挂帅》。台下日本人虽似懂非懂,但也要不懂装懂。就在日本人陶醉之际,柳深青拉响了身上的炸药,在一片红光火天之中倒下。
倒下的瞬间,她想起了那年杨柳树下柳城为她画眉点红唇的场景。
从前只在台上做穆桂英,今日在现实中也做了那穆桂英。
6
青妹:
见信如面。
今外出已六年有余,偶从他人口中知晓青妹近况。喜悦之余,涕泪满面。战场杀敌,常常忆起青春年少,后悔之甚。如当年未与青妹相恋,也未有青妹痴心等待。今若战死沙场,惟愿青妹重梳婵鬓,美扫娥眉,呈窈窕之姿,选聘高官之主,解忧解怨,更莫相忆,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
卿如春山秋水温我半生孤寒。惟愿来生相遇,执子之手,闲庭静看云舒云卷,清茶淡粥随遇而安,从青梅竹马走向白雪暮年,再做青妹之楚霸王,终老故城。杨柳树下,再为卿画眉点红唇。至此搁笔,愿青妹日后无忧无虑,另择一良人,春花冬雪里共守现实安稳。
民国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晚
父亲:
见信如面。
汝儿已二十有六,虽已婚配,尚无子嗣。每每念及,便觉有愧。未能膝前尽孝,亦无子嗣延续香火,留您孤身一人独望老宅,儿心如刀割,书之欲泣。奈何日寇侵我中华,所过之处,烧杀抢掠,无恶不做。儿每先闻之,咬牙切齿,恨入骨髓。今弃笔从戎,已六年有余。因战争尚未平息,未能回家探您一面。
今我部奉命守护此城,激战四天三夜,伤亡惨重,围困重重。幸存战士仅四十有三,伤亡战士更是不可计数,军令如山,日寇血仇,唯有此地捐躯,报效国家。
儿不孝,未有子,未送终。战死沙场,马革裹尸,亦不能还乡。今被围困,常常忆起年幼父亲教诲,做人便做那楚霸王,英雄者也,大丈夫者也。儿每每闻之,内心激动不已。儿不孝,不成器,不能做那楚霸王,辜负慈父一片苦心教导。
儿七尺儿郎,生之堂堂,死意亦绝,所念回顾,唯有念您。
勿怪汝儿。日寇侵国,儿不捐躯,坐视不管,是大丈夫所不齿。小家大国,唯有舍小家成大国。唯有此法,父亲和阿青尚有生存希望。
此战必败,败则不降。死战到底,至死方休。儿曾闻川军口号:我死国存。心中默念,未敢忘却。若儿战死,换得国存,儿万死不辞。
儿战死后,应有微薄抚恤,补贴家用,尚抵数月。唯愿父亲变卖家产,远走他乡,保全身家性命。之后生计如何,身体不适如何,儿心中每每念及,愧之欲泣,唯有祈祷父亲日后安康,除此之法,别无他法。念及至此,儿心中悲凉至极,潸然泪下,无助凄惶,恨不能死而成鬼,伴您左右,护您终全。
儿还有一事相求,阿青与儿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私交甚好,不舍之人除您还有阿青。盼望父亲可以为阿青择一良婿,保她日后无忧,也不妄儿爱慕之意,宠溺之情。
此生有愧,愧唯对您。养育之恩,来世再报。枪声已响,恶战开始,儿至此搁笔,封信入怀,收笔举枪,冲锋陷阵,保家卫国。
此致,勿思汝儿。
民国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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